她的确想要落泪。 因为内心深处有一个被极力捂住的声音在尖叫不已,不断提醒着她,今夜之后,他们将就此分别,从此迎来十多年的颠沛和痛苦,迎来四千余个日夜的自我拷问和自我折磨。 但此刻她太幸福了。太幸福了。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蜂蜜牛奶里,她的思想变得轻盈、甜蜜而迟钝。幸福将一切示警和悲鸣都隔绝在外,她沉浸在云朵似的美梦里,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醒来。 “你不要去希腊。”小天狼星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不想你离开。” 伊薇特仰起脸看他。 他深灰色的眼瞳,映着漫天的璀璨碎光,晶石般夺人心魄,当中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天然显得深情。 他的脸年轻而英俊,笑容同她记忆中没有任何分别,那样快乐、那样骄傲,让人想起被魔法停驻在最饱满时刻的烟花,永远不会有半分的褪色,无论怎样的时光、无论怎样的苦难,都不能够使他变得黯淡、颓唐。 多耀眼啊。 她多想留下。 不去希腊。也不去未来。 不再一意孤行地去走那条艰难又孤独的、布满刀尖血火的没有出口的死路。 也别回到那不见曙光的残酷战场中去,即使那是她不得不直面的“现实”。 …… “我想留在这儿。”伊薇特小声说。 “你当然可以留下来,伊芙。”小天狼星说,“你做得已经足够多、足够好,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即使我还没找到让我们两个都能活下来的那条路?”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那样的路,伊芙。”小天狼星笑着说,“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活着是比死去更艰难和痛苦的差事,不是吗?” “是。”伊薇特低低地回答,“是啊,没错。” “而且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小天狼星说,用手指摩挲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心满意足地说,“记得吗?有一部分是连接着的。” ——连接着的吗? 伊薇特有点茫然地将左手举到眼前,出神地端详着那枚银戒指。 ——可是为什么……我没法感受到你的气息了呢?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恐惧像是平地而起的飓风,狂暴地席卷了她的世界。 甜蜜而轻盈的云朵破碎了,她轻飘飘浮动着的心脏重重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沾满泥泞。伊薇特惊慌地四散张望,可那令人留恋的幻境已经开始消散了。她感受不到他,也触碰不到他了。 “小天狼星。”伊薇特低泣着,绝望地小声呼喊,“小天狼星……” 无名指的指根开始隐隐发烫,那是牢不可破誓言凝结而成的咒戒在血肉中急切地运转流动。誓言另一端的戒指主人此刻的焦灼情绪,正透过相连的咒语,不断冲击着伊薇特的心脏。 夜空下的绚烂焰火渐渐暗淡下去,美梦般的漫天色彩中开始出现漆黑的瘢痕——三强争霸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中被烧毁的眼睛,在脱离了夺魂咒的伪装之后,开始逐渐恢复到现实的失明状态。视野中不断扩大的黑斑如同蔓延的黑洞,将幻觉中虚假的光彩、喜悦和幸福都一一吞噬殆尽。 年轻的小天狼星的脸庞最终彻底消失时,伊薇特忍不住闭了闭眼。 有一个极短暂的瞬间,似乎一切都熄灭了。宇宙万物同时化为灰烬,又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刻排列重组,构成了一个陌生而冰冷的世界。 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瞬间永久地改变了。 在无法遏制的眩晕感中伊薇特疲倦地睁开眼,随即意识到,她仍身处在莱斯特兰奇家的地牢。 她没什么力气,只能软软地靠着墙,倚坐在冰冷而粗糙的石砖地上。伏地魔和贝拉特里克斯背对着她站着,注意力被别的什么事情占据,并没有察觉到她已从夺魂咒中醒来。 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伊薇特感到自己的灵魂正无休止地坠入虚空。但她头脑被夺魂咒搅乱,此时思绪仍不甚清醒,尚不清楚心脏处传来尖锐痛楚的缘由。 然后她看到了小天狼星的脸。 熟悉的、亲切的——她的爱人的脸,比幻觉中更沧桑也更成熟,那是因为岁月和苦难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无法抹去的痕迹。可此刻他的脸色却灰败而没有生机,神情被定格在一个绝望而担忧的僵硬状态,虽然还睁着眼,那只深灰色的眼瞳却殊无神采。 小天狼星的身体蜷曲着伏在地上,右手则笔直地伸向伊薇特所在的那个阴暗的角落,仿佛是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想要竭力触碰到她。他落在冰冷地砖上的指尖和她垂散的长袍衣摆之间只有短短几英尺,他们之间却如同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深渊,那充满恶意的深渊缝隙,足以吞噬宇宙间过去和未来一切光明、喜悦和美好的存在。 意识迟于身体一步才有了反应。 她直到这时才察觉到,在幻觉中隐隐发烫的咒戒已变得冰冷寂灭,无论怎么用心,都无法感受到流转的生机。维系着灵魂的牢不可破誓言像是断了一半的线头,可怜而无所依凭地飘落到尘埃里。 因为这条线的另一端——她的爱、她的希望、她的勇气、她在这世上仅存的牵绊和归处,那个人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小天狼星·布莱克已经不在了。 耳边传来一声嘶哑的哀嚎,几乎像是在她身体里尖叫、发狂、哭泣的那个意识的具象化。但已经逐渐清醒过来的伊薇特明明白白地知道,那并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伊薇特木然地循声看过去。 哈利·波特不知为何也出现在这地牢里,跪在小天狼星的尸体旁边,被看不见的绳索所束缚,挣扎着、哭喊着,却怎么也不能靠近教父分毫。贝拉特里克斯用魔杖指着男孩,睁大眼睛,发出兴奋而得意的尖利大笑。 伏地魔的手指微微一动,地牢中回荡的哭喊声立刻被掐灭了。 他身边漂浮着一排小玻璃瓶,瓶里装着他从伊薇特脑海中攫取的思想和记忆。黑魔王得到了他最需要得到的情报,又通过某种手段将救世主扣在手里……凤凰社似乎已经全无希望了。 伊薇特蜷缩在地牢无人注意的角落,将视线从满脸泪痕的男孩身上移开。 她什么都没思考,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小天狼星的死而被完整地从□□上剥离下来,幽灵一般游荡,漠然地俯瞰着地牢中的一切。 从那枚咒戒消散的那一刻起,任何事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了,任何目标也都不再有意义。 哈利·波特是怎样被转移到这里的?这男孩就此死去能怎样?战争结束能怎样?侥幸存活下来又能怎样呢?哪一方获得最终的胜利、英国会迎来怎样的未来,这些都已经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要把自己包裹回那个最安全的茧,远离一切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事物。 无论是痛苦还是悲伤,无论是战争还是死亡。只要重新闭上眼睛,她就能回到那个美梦般的幻境中,再次看到小天狼星微笑着的英俊脸庞。 世界与她隔了一层泡沫似的膜,连小天狼星横陈的尸体看起来似乎也并不真实。伊薇特听到高亢而冷酷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空谷回声般虚幻。 “带上那个男孩,我们去魔法部。”伏地魔说,“我要在所有人面前处死他……让全世界都看着,反抗黑魔王,到底会有怎样的下场。” 会有怎样下场? 是在说她的父母吗?还是在说小天狼星?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么多人默默牺牲,那么多人饱受折磨。那么多人因为眼前这个人的残酷暴行而陷入无法解脱的绝望、懊悔、悲伤和愤怒——他所散播的痛苦,还嫌不够吗? 已寂灭如死灰的灵魂,因为这份久违的仇恨,而重新燃起一点火星。 血肉中残留着的牢不可破誓言的余烬,被这一星半点的火焰所点燃,席卷了她的身体。 眼前如同烧起铺天盖地的烈火,视野中弥漫着滚烫的火屑,空气也扭曲起来。她就站在火中,被无边无际的痛楚所灼烤,踩着荆棘、血流成河。 这份痛楚是如此真实而熟悉,几乎使她感到亲切。 残留在牢不可破誓言中小天狼星的气息,就在这时扑面而来。 如同一阵沁凉而清爽的自由海风,将所有的火焰和痛楚一并卷走,让人以为他还在身边,和她并肩站着,不消散,也不离开。 恍惚中,眼前出现了两座无名的墓碑。 因弗内斯往东十五英里的拉文克劳河原,从村子往东通往悬崖的小路,路口有一棵几百年之久的金链树。树下这两座无名的墓碑,底下安葬着她被黑巫师杀害的父母。 和小天狼星离开隐居藏身之地的那个清晨,她还记得,他们在父母的墓前遇见了曾经的邻居。神志不清的老头用粗糙的手掌拂去墓碑上的落灰和残叶,哽咽地低声嘟囔着自责和愧疚的忏悔之语。 那时她想,这不对。 这份痛苦不应当继续扩散了。善良的人也不该再经受折磨。那么多不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难道活着的人还要永远生活在恐惧和悲伤之中吗? 这不对。 在残存的幻觉中,伊薇特听到自己小声说:“我们必须得阻止伏地魔。” 于是泡沫“噗”地破碎了。 包裹着她的茧也开始瓦解崩塌。 她与世界之间的那层隔膜逐渐消散,伊薇特感到自己在此之前都被严密保护着的内核被曝露出来,直面着真实而残酷的无边恶意。牢不可破誓言燃烧殆尽,小天狼星的残存气息化为最后一抹捉不住的风,悄然从指间流走。 在足以烧焦灵魂的痛楚中,她终于彻底从夺魂咒中清醒过来。 …… 必须要阻止伏地魔。 要想阻止伏地魔,就必须在这里保住哈利·波特。 不是为了这男孩英勇牺牲的父母,不是为了替小天狼星完成夙愿,甚至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仇恨——只是因为,她和小天狼星所饱尝的这份痛苦,绝不应再继续扩散、持续下去了。 伊薇特伸出手,指尖碰到了小天狼星留下的魔杖。 没人去理会那根已失去主人的魔杖,就像没人理会已彻底丧失用处的她和小天狼星。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魔杖,更别说抬起手臂施放咒语。如有实质般的痛楚附着在她的大脑、心脏和灵魂的所有角落,无力感像是摆脱不掉的黑泥,使她每一次肌理的牵动都变得格外沉重而艰难。 但她仍设法缓慢地、轻手轻脚地靠着砖墙站起来,没有惊动伏地魔和贝拉特里克斯。 她握紧了小天狼星的魔杖,睁大小天狼星分享给她的那只眼睛,用力到眼眶都开始发酸发胀——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眼窝灼烧着,神经深处传来不断绝的尖锐疼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溢出来,血一样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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