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弓,搭箭。 弦动,矢出。 演武场中简的箭靶上,草绳蒙面的靶盘中心正中一支箭。 “中的!” 在军中射手的日常训练里,第一箭能射中鹄的,算不上什么惊奇。 若想以此服众……孙膑瞅了眼嬴虔,果不其然,上将军坐在台上稳如泰山。 以孙膑对秦昭的了解,她断不会如此天真。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将目光收回,校场上便传来士兵们的低呼—— “……中的!” 令官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中靶声,下意识偏首查验,震惊之余报出结果。 三息未至,三箭速发,校场上左中右三靶的红心上,稳稳地没入三支新的箭羽。 孙膑心中微愕,秦昭竟然练会速射了。 军师脑中迅速换算演练出结果:三息三箭,如若不是要命中不同方向的箭靶,昭的速射还能更快——但换靶速射三箭皆命中鹄的,心、眼、手三者,昭已经超越军中精英良多。 “快看啊,孙木头,我们昭昭什么时候会这一手了,真是漂亮!” 桑冉听见报靶激动不已,冷不丁重拍了一把孙膑的肩。 世人皆惊叹秦昭的射箭精准,就连嬴虔也瞪眼前倾了身体。孙膑看的不在万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心脏的搏动声越响,血液流淌生热,兵家的直觉嗅到了通往新构想的万千可能。 究竟是为什么—— 胡服制式的简练衣着,似乎更贴合身体的舒展……不对,即使有衣装的原因,但根由不再这里。 是箭箙?和秦制的背式箭箙不太一样,秦昭身上的箭箙是悬在腰间的,狭长的桶形制式,似乎还有盖,倒是有几分游牧外族的影子在。 这种形状的箭箙很稳定、密封能保护箭支、取箭更便捷……不,是为了保证在高速行动中射击! 猜中答案的瞬间,孙膑抬眼,锐利的神光集中在秦昭身上,亲眼见到他猜想的验证。 他看到秦昭在射击位置对着不同靶位来回跑动,忽而骤停立射,忽而迅速蹲下射击,或是猛地转身拉弓……弓永远那么稳,箭矢似乎只有鹄的这一个命中点;箭矢安稳地呆在箭箙内,永远在垂首可得的位置。 弓弩手绝不是这种箭箙的最终归处! 如果它能经受住更强烈的颠簸而不遗失箭矢或减少箭支掉落,那骑兵才是它最好的使用者。 有了这种适配的箭箙,意味着骑兵能带更多的箭,那么这种兵种的杀伤力需要重新评估——尤其在不远的伐戎之战上。 “中的!” 一箙箭在剧烈的跑动、变换目标中迅速消耗殆尽。 箭靶上,只有少许箭矢略微偏离了鹄的。但在令官的判断里,依旧是能算正中的成绩。 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报靶因激动而逐渐嘶哑,它点燃了在演武场两边观看的士兵。 秦昭入营没有瞒着军中将士,他们原先对此嗤之以鼻,只把它当笑话和难得的乐子来看——就比如来演武场的最内层是一圈盾卫,他们携盾来观,为的就是“隔绝流矢,守护同袍”。 老秦人直直落落的性子在军中展露无疑。他们的轻视是真的,但若能令他们折服,他们的钦佩与赞叹便不是假的——至少盾卫们的盾牌早已躺在地上,被身后操戈的武士们拖去用手锤出声声喝彩。 桑冉推着孙膑来到观台上。孙膑与嬴虔对望一眼,虽未言半字,军师与将军的默契也足矣让他们以眼神交流。 嬴虔不愧是粗中有细的武将,他或许所思所想未到那么远,但也早早发现秦昭腰身上箭箙的妙处。 孙膑点头颔首,给了嬴虔肯定的答复。 演武场上又传来一声惊呼,军师与将军瞬间别过脸——原本以为结束的考较,未曾想竟是秦昭给的餐前开胃小菜。 孙膑看着秦昭眨眼间迅速卸下空空如也的箭箙,背弓转身向看台奔来。 他能看到她飞扬的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神采奕奕的仔细笑容,而后见她拢起二指置于唇间—— 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一声应答的马匹的嘶鸣。 他看见那匹陪着他们走完入秦之路的马飞奔而来,看她根本不示意马停下,直接速跑几步徒手摁住马鞍翻身上马,在依旧疾驰的马匹上取下马鞍上挂着的满箭的新箭箙装备在身,而后大笑着取弓勒马调转方向,再次向看台疾驰而来。 孙膑的心脏被这一连串操作弄得差点骤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在作祟,能让他的昭变得如此疯狂? 秦昭又换了一种新制式的箭箙,坠在她腰间排开的箭尾如鸟儿展开尾羽,漂亮有夺目。 策马不停,她拉弓搭箭,在路过孙膑跟前时箭矢放出,破孔后随着她远去,留下的是清晰的中靶声。 彩! 等秦昭再次调换方向路过时,她甚至不坐在马背上,倾倒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拉弓再次射中箭靶。 彩! 第三次路过时,秦昭终于拉动缰绳。马匹得令,前肢因骤停二高高扬起。 她面不改色,就在坐骑嘶鸣的瞬间放箭。 马蹄重重落下,扬起浅褐的灰尘。她的箭,再次落在了靶心上。 大彩! 孙膑脑中瞬间堆叠了万千讯息: 为什么在新的箭箙里,即使剧烈行进颠簸,箭矢依旧稳稳不动; 原来昭的如此打扮,衣着是完全为骑射服务的; 马鞍不一样了,又为什么要做成高耸的样子呢; 昭脚上踩的、类似小铁环样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这个让她在马匹上保持稳定的么; 一闪而过的,马匹蹄掌下金属光泽的东西又是作何用处; 如此以来,骑兵的构建和应用,似乎要全数改写了; …… 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眼里只能看到骑着马的姑娘,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的笑容如暖阳,唇齿摩擦……满天的欢呼与喝彩掩盖了她的声音,但唇形的每一次变动,都似烙印般蛮横地闯进他的眼中,毕竟她是那么那么的耀眼—— 昭在说:“先生,我会来你身边的。” 不是你等等我,不是你不要走,不是祈愿和请求,而是你随意走、随心行,我永远会跟上你的。 是无论你走那一条路,我都会在你身边。 胸腔里的温热似乎化作了流火,大概是太阳太烈,温度过高,以至于孙膑整个人暖得快要化掉。 昭和他是多么默契啊——他只给了她一个“弓”字,她便知道他要在骑兵上做文章;他只给了她一个“练”字,她突然把他通往新战术设想的道路全部铺好了。 孙膑此生只有一个梦想,他必要报仇雪恨,抗魏诛庞涓。 这是他惨遭背叛、人生改偏后的唯一追求,但此刻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在鬼谷里对师父的大声宣告:想要追求最极致的兵道,想做那个改变天下间所有战争规则的人。 ——他想起了身为孙伯灵的那个赤子,最至臻至诚的愿望。 孙膑闭上眼。 从与秦昭结缘的那刻起,她就织了一张网,而他似乎逃不掉了。 他只能把她的一切都收在眼里。 抬手,架弩,一气呵成。 眼、望山、靶心,扳机扣动。 弩箭破空急发—— 它劈开秦昭射在靶心的最后一支箭,箭杆受力分裂破开,弩箭牢牢将它钉在箭靶上。 孙膑追箭了。 ——正如他不语的作答。
第57章 【双更合一】 马蹄重重落在地上,最后一支箭也停在箭靶上。 秦昭长舒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精神在考验过后迎来欢畅的疏解。她听着校场上的呼声,情难自禁地欢喜着。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这话是说在礼射的比赛里,射中靶心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每个人的力气大小不一样,如果只看射中箭靶的深度,那就是单纯的武力炫耀了。 只凭蛮力进行一通胡乱射击,自古以来就不算什么正道。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站在“礼”上的,他或许忘了弓箭本身就是兵器而非礼器,箭矢是收割性命的利器。 对实战而言,军中的射手更讲究“武射”,在射击精准度的基础上更强调对箭靶的穿透力,即在战场上追求更大的杀伤力。但秦昭磨练弓箭的时日不多,加上女性本身不可抗拒的体力臂力弱势,她只能选择“文射”,以射击精度来打好这一场较量。 至少在精准这一块,秦昭已经做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了。 月行在原地小幅度地踏了几步,场中秦军将士们的热情震天,如此热烈的场面初见,让本不是战马的月行有些紧张。 秦昭俯下身,抱住月行的脖子蹭蹭,兴奋地称赞它。随着月行喷出个响鼻,好搭档不安地情绪被成功地安抚。 缰绳传来新的指令。月行顺着主人的意图侧转过身,一步步想看台靠近。 一步步走进光里,秦昭终于看到了孙膑。仅仅一个照面,就将她所有的不安与焦躁都被抚平。 ——他就在那里,那里也没去,一切皆安。 ——她突然就彻底安心了。 有很多话想要说,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而起。 当下不是能肆意相谈的场合,秦昭也不可能扯着嗓子与人对喊…… 胸中的翻滚最终化作了一个笑,和一句无声的感叹。 “先生,我会来你身边的。” 秦昭背过身,不再去看孙膑。 她脸有些热,心里的花似乎开边了整个山野。也不知道她小小的勇气和决心他看见了没…… 秦昭知道身体的拘束根本无法限制孙膑的思想。他要走的路很艰辛,每迈出一步,就会相去甚远。 但没有关系,不论他想去哪,想选如何难行的路,她都会追上去,顺便在这路径上播上花种。等及他累了停下来休憩时,回头一看,花海和她都会在。 ——先生行动不便,那就让她把两人相逢所隔的路全走完吧。 扳机扣动,弩箭破空。 由她射出的最后一支箭被劈裂成一团炸开的烟花,牢牢地钉死在箭靶上。 演武场静默一息后,再次爆出震天的轰鸣。 秦昭的心跳似乎有一刻的停顿。蝉声在她耳中响起,将周遭的所有声响淹没,世界被一片纯白淹没。 秦昭眼中只剩下乱箭刺成刺猬的箭靶。 而那支被追死的箭,仿佛不在靶子上,钉在了她灵魂里。 “此弩,甚善。” 风送来了孙膑的声音,很轻,秦昭却听得分明。 她甚至能复现他此刻的音容面貌,他一定是不显山露水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但她知道,他藏在山水下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秦昭的心脏开始激烈跳动起来,血液循环带来的冲击远不止如此,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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