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绕过一面山水屏风,便到了这几日四爷办事的地方,宝月往殿内投来一眼,神色便立刻凝滞住了,脸上的红晕像爬山虎一样疯狂地蔓延开来。 “嫂嫂。”许久未见的十三爷从茶盏后露出一个侧脸,朝她尴尬的一笑。 仅仅隔着一个丝线织就的山水屏风,纵然视线受阻,可有什么动静耳朵里却自然是一览无余。 “咳。”四爷轻咳两声,神色自然的牵着宝月在十三爷对面坐下。 宝月攥紧四爷的衣袖,视线越过朝她和四爷行礼的十三爷,虚虚落在后头的博古架上,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十三爷不必多礼。” 三人在殿内坐下,目光不约而同地错开,将这座并不算大的宫殿细细观察了个遍,沉默地喝了几盏茶后,宝月连对面墙上挂着的画里鸭子和芦苇的数量也能数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抚平心中尴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多年不见,十三爷清瘦许多,家中福晋可还好么?”她直直地盯着自己裙角简洁的花纹,轻声问道。 十三爷立刻又从座上起来,四爷熟稔地伸手,飞速拦住他欲要下跪行礼的动作。十三爷一边胳膊被四爷拉着,一边胳膊支在桌上,他努力挣开四爷,既不能太用力失了恭敬,也不能不用力。最终无果,只能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勉力回答道,“仰赖万岁爷和娘娘多年关照,臣一家无恙,大恩大德,万死难报。” “十三爷与四爷是骨肉至亲,血脉兄弟,万不必如此言重,”见十三爷表情并不赞同,宝月又道,“这儿没有旁人,只论亲情手足,十三爷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反叫你四哥伤心。” 再看四爷神色,便见他眼中隐隐流露出赞许,显然是对宝月这话的深以为然,不必问也知道,四爷心中从来也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断然未曾亲口说出来给十三听过。 “眼下老八他们未必有多服气,隆科多不曾深交,马齐也不是可以信任的人,有你在朝堂上,你我兄弟同心,我才能免去后顾之忧。”四爷道。 “是,”十三眼眶泛红,四爷多年不变的信重叫他感动不已,“臣弟碎首以报皇兄之恩。” 四爷叹气,无奈地同宝月对视一眼。好罢,从臣变成臣弟,万岁变成皇兄,也许是十三爷在恪守君臣之礼外,因兄弟之情能做到的最大退让了。
第87章 四爷与十三许久未见,连着几日都留十三在宫中,二人挑灯长谈,从前设想的条条新政就在他们口陈陈中铺开,多年未说过的话在这几日里说了个尽兴。据苏培盛所说,二人说在兴头上的时候,到了夜里三更殿中也依然明亮。 直到今日宝月来了,十三到底不便在养心殿留居,四爷才算是把十三放回了家里,临别时天色已晚,四爷却依然意犹未尽,“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帝丧仪,待局势一旦稳定,朕绝不再容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他眼中虽不免有些遗憾,却也并未因得到皇位而立刻被冲昏了头脑,他已蛰伏了这么多年,又何妨为了唾手可得的果实暂且忍耐这一时半刻。 “皇兄思虑周全,”十三拱手道,“只是不知十四是否已在回京的路上了?八哥在朝中经营多年,未必肯善罢甘休,若要用寻常法子同他们角力,咱们虽也不惧,可到底就要多费力气惮压他们一干人的气焰。” 但若是十四在京中便不一样了,内有九门提督手下的两万人马,外有十四的西北大军,强权在手,便不必再用什么怀柔手段同他们虚与委蛇。 “你考虑的很是,朕早派人八百里加急去信了,算算时间,如今他应当也接到了,”四爷和十三想到一块儿去了,谈起事情来,二人的脚步便又停下了,“叫他回来不单是为了震慑朝臣,十四身为人子,汗阿玛临终前,他囿于战事,未来得及到床前尽孝,如今怎能不即刻回来?只是战事到底未定,未免策妄阿拉布坦趁机生乱,还需派人暂代西北军务才是,你可有推荐的人选?” 十三推辞不过,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来,“恕臣弟逾越,我听闻年羹尧在四川一应负责供给西北粮草,所作为并无缺失,又熟悉前线情况,若只需人暂代军务,他和副将岳钟琪或许可为。” “这个人不可以,”四爷皱眉,“他和雅尔江阿结为姻亲,去年又授意自己的小舅子娶了老九的女儿,此人如今表面虽无异动,可却不能不防着他暗地里朝着老八。” 简亲王到底是宗室,又何况这门婚事是先帝赐婚,但若是年羹尧不但不避嫌,反而更进一步,再与他们结为姻亲,对象还是与八爷同心同德的九爷,那此人的立场便不言自明了。 后头这件事别说是十三爷,就连宝月也不知道,两人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十三面露愧色,“臣弟不谨,竟不曾听闻此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我都不曾听说过。”宝月才是最意外的那个,去年她去的虽少些了,但也多少参与了一些交际宴会,竟然也从来没听说过九爷和年羹尧的这层关系。 “老九并不曾声张,”四爷挑眉,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宝月的脑袋,“我一开始不过是想知道年羹尧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叫你这样关注,不想还能得知这样大的惊喜。罢了,就叫岳钟琪暂领,年羹尧那儿派个信得过的御史过去看着。” 十三爷默默低头应下,他不知道为什么宝月要关注年羹尧,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十三爷走后,四爷也并未休息,他点起灯,开始翻阅康熙在位最后一年里各地送来京城的折子,包括其中一些康熙亲信的密折。他从前能经手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不过是这座庞大国家里的冰山一角,只有从这些东西里,他才能快速掌握如今天下真实的情况。 如今已是两更天了,他却依旧不知疲倦,埋首在文山书海之中。他披着衣裳,案几的左边垒起摇摇欲坠的高高一沓,跳动的烛光照见他聚精会神的神情。 长时间下来,四爷不免有些疲惫口渴,他下意识要喝茶,却只拿起一个空荡的茶碗。他的目光在案几上巡过,并无茶壶,他不愿浪费时间叫苏培盛进来倒茶,忍着口渴,吞咽两下又争分夺秒地看起奏折来。 忽然一盏茶放在他的眼前,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纤细的手。 宝月摁住四爷正在看的那本折子,她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朝他怒目相向,“六更你就要去乾清宫奉灵,现下已不足两个时辰了,还不肯休息。” 她今日太累了,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便天地不知地昏睡了过去。直到夜半醒来时,才发觉身侧无人,朝外间一看,便见果然还燃着烛火。 “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四爷倒也不恼,反倒抬起头来朝宝月轻笑。 他满含笑意的眼中布满血丝,面上也带着疲倦,大半夜了不去休息,竟然还有心思调笑,宝月一时愈发生气了。 “这些东西你往后还有几十年可看,何必要急于这一时呢?若是伤了身体根本,再细心的调养也不能完全补救回来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四爷轻轻将她往身边拉,宝月挣扎两下,便不情不愿地顺着他的力气在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玉娘都是一心为我好。” 殿中虽有火盆薰笼,可她只着一身寝衣便出来了,四爷笑着摸了摸宝月的手,觉得有些发凉,便将她拉进怀里,解下披着的狐裘,匀一半出来盖到她身上。 “但其实没有很多时间,”他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宝月顺滑的长发,眉头紧缩,“先帝丧仪一毕,便要御门听政,我不想因为不熟悉朝中事务而不能辨别底下人话中的真假,以致于贻误时机。” 他要做一个当之无愧的皇帝,做一个不宁祖宗失望,宁天下人爱戴的好皇帝,这才不负康熙托付神器之深恩,将来万年以后,也有颜面与康熙黄泉相见。 烛火劈里啪啦地在夜里跳动,宝月沉默,她趴在桌子上,将那一盏茶往四爷面前推了推。 四爷端起那杯茶,眉目间晕开温柔,一张狐裘将他们两个裹在一起,彼此都能听到身边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忽然他挑了挑眉,那盏茶只有半杯。 “——只有半杯,我竟不知你这几日爱喝这样浓的茶,”她的脸埋在手臂里,声音闷闷地,“效用过了便不许再看了,好歹休息几个时辰。” “好,”他抿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浸润五脏,轻声哄她,“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就来。” 宝月不动,撑着下巴慢慢地开始收拾眼前那栋由奏折堆砌的危险高楼,她有一下没一下依照条陈,按奏折大致的类别分开堆放,对四爷的话充耳不闻,“我已睡足了,既然你不必多久,我等你片刻便是。” 他被她这话一堵,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小心地将她裹在狐裘下,便继续更用心地看起折子来,力求早将手上的这一沓看完,好叫她早些回去歇息。 蜡烛又静静烧却一截,四爷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揉着眉心抬头的时候,才发觉宝月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躺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了。还说自己睡够了,他无声一笑,轻轻将她往怀中更深地一揽,便连着狐裘将她一整个横抱起来,缓缓往内殿走去。 夜凉如水,一室春生。 “快醒醒。”一张温热的帕子覆上宝月的脸,将她从朦胧的梦中唤醒。 宝月睁开眼睛,便见四爷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床侧。 她连忙起来洗漱,珍珠将衣裳一件一件地往她身上套,玛瑙在一侧飞速将她的头发盘起,再带上一两件素色玉石点缀。 “你先去便是,我很快就追上来。”宝月见四爷还坐在一旁等她,便叫他先走,嗣皇帝要主持丧仪,若因为她到的晚了,这个名头她可当不起。 “时间还够,无妨,”四爷抿了一口茶,“今日是你们到宫里来的第一日,你得和我一起去。” 宫中不似圆明园,奴才们捧高踩低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孝懿皇后刚过世,德妃又无暇理会他,他们几兄弟都住在阿哥所里,可那些奴才待他可远不如老九老十。虽然不至于吃什么亏,至多是没有那么精心罢了,可他却不愿宝月受人一丝怠慢。 先帝的太妃们已早早到了,见新皇与潜邸时的侧福晋相携而来,心中一时都各有计较,宜太妃最大胆,隐隐含着笑意的目光转到一早到场的福晋这儿。 福晋一改在王府中的沉默退避,神采奕奕地清早赶到了乾清宫,享受这一刻的扬眉吐气,做了太后的德妃未到,先帝后妃中原本为首的贵妃佟佳氏便很识相地退后,将位置让给这位紫禁城未来的女主人。宜太妃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快。 九爷与四爷不睦,宜太妃原本就对四爷继位之事暗含不满,更见不得福晋如此得意,就是板上钉钉未来的皇后,如今到底也还没有名分,倒是迫不及待地到长辈面前耍起威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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