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见偷懒不成,包丁抱头哀嚎。 “这已经五点了!写满二十张饭点都要过了啦!” 看着男孩写满夸张的痛苦的脸,猝不及防的李清河被逗笑了。 “噗——” 她捂着嘴,努力克制住大笑出声的冲动,身体抖抖索索,满头黑发跟随她的笑意微微荡起。 “好,那就写到这里。”那双眼睛眯成两弯簇新的月牙,满是狡黠的微光,“说起来一期买好了点心,正在和你的兄弟们一起分吃——” “怎么可以这样!!” 包丁立马一跳三丈高,笔和砚台都来不及清洗就夺门而出。 忍到男孩跑到再也听不到动静的远处,李清河才放声大笑。 包丁藤四郎最喜欢把毛笔全部浸在墨中,蘸满满的墨汁才开始写。李清河说过他无数次这个问题,但男孩从来不记得改。无奈之下李清河只得给他换了不会吸墨的熟宣,男孩才不至于一下笔就是大大的墨滩。 许是粗心大意,男孩在趴上桌案时并没有注意墨是否干透,结果印了满满一脸的字,左脸颊的“春恨”和右脸颊的“秋恨”尤其饱满显眼,颇具冲击力。 李清河独自一人在书房笑得如秋风扫落叶,抖得脸都红了才慢慢平静下来。 真想看看包丁发现自己脸上优美动听的诗句时的表情。 她长出一口气,挽起袖子,拿起包丁藤四郎用完的笔砚到流水台清洗。 天气确实愈发凉了,引自山涧里的泉水刚一接触皮肤,她就被冻了个激灵,那些残留的笑意立即收了回去。沉下心,洗干净毛笔挂回笔架,收拾好散落的字帖碑拓,关上门窗,李清河沿着游廊,踏过打桥,特地绕了点远路,向露台走去。 露台正好对着本丸的曲水庭园。 正如包丁藤四郎所言,那些怒放的荷花都不见了。 花消叶尽,连茎梗都衰飒萎顿。 被包丁印在脸上带走的那句诗,此时再应景不过。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李清河倚在栏杆边,静静看着眼前的枯枝败叶,直到斜阳的最后一丝光芒都沉下去,深褐的荷茎再也不见。 她才带着枯叶离开。 又是一年重阳日。 ……可是这里唯一没有的就是茱萸。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清河!清河!!” 傍晚,有人突然踹开了她的门。 李清河从书卷中抬头,借着灯光看向门口。 “……鹤丸?” 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后就懒洋洋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成天乘凉晒太阳的黑色神明此时扒着她的房门,好似经过了激烈的搏斗一般,剧烈急促地喘息着,而那双红色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我找到了!” 鹤丸国永紧紧抓住障子门,努力保持平静。 “找到什么了?” 李清河困惑地问,手指却不知为什么,和主人平静表情相反地,慢慢握紧书卷。 “还记得我说过,你尽管去做,我总能帮你收场吗?” 鹤丸国永平复了气息,慢慢站直,注视着坐在昏黄光晕中的李清河,眼神平静而温柔。 “可是我最近过得很好——”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你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如果我现在问你,你会说不觉得很难过。” 她的话被打断了。 打断她的男人站在门口。灯火那一点晕光根本无法照亮纯黑的他。光暗在他身上暧昧不清,高处微亮,低陷黑沉,将这个一生都和李清河彼此交错贯穿的黑色神明映成一团溶于黑暗中的模糊不清的雾气,无法看清他犹豫的神情,也无法看清他悄悄握紧的手。 然后无法被琢磨清楚的雾开口了。 “但是我很难过。” “……什么?” “清清。” 鹤丸国永叹了口气,将复杂的表情藏在黑暗中。 “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离开爹娘的怀抱,看着你走进天策,看着你出入高堂江湖,看着你丈量大唐的土地……我从你四岁,看着你长到三十一岁。你以为,你能瞒过我吗? “你轻笑的时候情绪一定不错;你笑得露出牙齿的时候一定是气狠了;你疼的时候会攥紧大拇指;你撒谎的时候会扬起一边的嘴角…… “而你难过的时候,会抿起嘴笑,花更多的时间看景,话也比平时更少。” 他温和地说。 “在这里几年了,你每天看多久的景?” “……” 李清河抿起唇。 “你可能骗得过自己,你骗不过我。 “你在难过,我知道的。” 鹤丸国永深吸一口气。 “所以,既然是我把你拉进这里,我也要给你回去的权利。” “……什么?” “现在,我的小姑娘。” 鹤丸国永走进屋子,单膝跪在李清河身前,眨眨眼,咧嘴露出轻快的笑容。 “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回去看一看?” …… 想。 怎么可能不想。 想,太想了,十分想,非常想。 落寞地想,疯狂地想。 春天想洛阳牡丹,夏天想接天莲叶,秋天想枫叶山庄,冬天想朔漠风雪,白天想,夜晚想,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想,想洛阳秦岭胡关大漠扬州川蜀苗疆昆仑蓬莱嵩山长安—— 想人。 李清河紧紧握住手腕上的护腕。 “……鹤丸。” 她最后终于遏制着,放纵着自己,露出几丝浅淡的落寞。 “我好想他啊。” “哐铛——” 砚台被不小心扫落在地。 穿着紫锦襴袍的男人愣了愣,弯下腰小心地拾起摔碎的砚台,不顾流淌的墨汁,在手里试着拼合。可无论怎么拼,中间那条细纹在浑然一体的砚台中都显得如此刺眼。 “怎么连你也跌成两半了啊……” 他叹着气,走到院落里将碎掉的砚台洗净,擦干水分后,小心地放在桌下的箱子里。 那里面尽是些坏了或旧了的小玩意儿。 曾经存放金针的针袋,沉了很久的茶叶,扯破的衣服,保养不及时开裂的玉佩,字七歪八扭的抄书,翻烂的药经,喝空的酒壶,碎了一角的酒杯,还有几册泛黄的画本。 现在,多了一个坏了的砚台。 裴元望着快要装满的箱子,出了会神。 过去几年了? 自安禄山叛乱,边境来犯,天策连遭创伤,四品上宣威将军曹雪阳身死、开府仪同三司哥舒翰被伏、五品上怀化郎将领战死洛阳,疯狂的叛军一把火烧了牡丹城,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却被万骑将、苍云和江湖门派组成的联军打得连连败退,最终乱军平定叛将被杀后。 西北边塞已经度过了二十个平稳的念头。 在各类情报通过武卫营的六支部队源源不断涌入天策,由军机组分类处理,保持其情报独立性的同时又建立了庙堂和江湖的联系之后,从此大唐远有苍云,近有天策,内有国军,外有江湖,上上下下彻底打成一块铁桶。 完全是。 一场有规模的战争都兴不起来。 因为其中曾有与圣人博弈的缘故,大部分的过程都被埋葬了起来,但人人都对为何形成如今的局面心照不宣。 全都是那个人一手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 “咔嚓。” 裴元锁上箱子。 如今的万花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七艺独步,百脉天工,晴昼海和落星湖仍然是万花弟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春兰秋菊夏清风,三星望月挂夜空。不求独臂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只不过人换了一批,曾经的七圣也只活着四个。 药圣孙思邈,裴元的师傅,在安史之乱后就云游四方去了,现在的药圣变成了裴元。 “好歹有个目标啊裴元,我就以长生不老为目标,你……你就当药圣好了!” 那人曾经说着乐,谁也没有当真的的玩笑话如今竟真成了一半。 裴元漫无边际地想着,从架子上随意抽了本书,坐到院子里老树下的藤椅上,垂下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 秋天太阳很高,不会很刺眼;午后的阳光很足,晒得人暖洋洋;阳光透过老树的枝叶稀稀疏疏,在书上洒下稀疏的光斑;来自秦岭的风吹过,十分舒服。 自那人发现这个位置后,裴元也习惯了在这里休息。 看着看着。 他睡着了。 梦里,那人坐在她旁边,散开的浓黑长发在微风中拂动,修长的白皙脖颈被阳光模糊了边缘,素白的干燥手指轻轻和他十指相扣,浅淡的笑容慢慢融化在空气中。 真的是。 一点没变啊。 许久都平静如一潭死水的心头,突然牵动了一下。 “李清河……?” 曾经天工那不过十二三岁,最为烂漫的小姑娘,如今却成了天工一脉的首席。 此时已经是个沉稳女性的首席惊愕地打量面前的人。 像,真是像。 那清瘦平直的身型,永远挺直如标杆的脊背,和刻刀才能雕出的深刻侧脸。 太像她了。 一身红色的翻领缺胯衫,露出黑底打褶腰襕。黑色熟铜挍腰革带束住那紧收的腰腹,袖口用手甲和护腕扎紧。高大俊美的女性梳着利落的马尾,正站在门口,和与其一同前来的浅绿发色男人说着什么。 听到她的惊呼,女人转过头,向她看来。 接着,那双她几乎都要忘记的比秋水还要澄澈、比银汉还要璀璨的温柔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波光潋滟。 “嗯?是曾经天工的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啊,已经长成了十分优秀的女性了呢。” 李清河微笑着说。 很久都没掉过眼泪的首席不知为何。 鼻子忽然一酸。 “你真是……” 她压抑住翻涌的情绪,尽量维持着平稳。 “一点都没变啊……” 曾经青涩稚气的女孩和现今英气勃发的女人,竟是小的那个看起来更大一些。 李清河呼吸一滞,接着苦笑。 “各种各样的原因吧。” 是这样没错。 重新醒来之后,她身上的时间就停止了。 在本丸的时候还没有太多感觉,但一回到这片土地…… 这看似美好的事情,就变成了哽在喉咙里的鱼刺。 “好歹有个目标啊裴元,我就以长生不老为目标,你……你就当药圣好了!” 她曾经说着乐,谁也没有当真的的玩笑话如今竟真成了一半。 李清河顿了几顿,反复尝试开口却始终无法出声。 明明并不是想要说多复杂的话,只是想简单问一句,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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