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根本做不到。 她突然有点退却了。 曾经的小姑娘看出了她的踌躇。 “他还在落星湖边的小屋子里,一直没有换过地方。” 如今脸上已经有些许皱纹的首席温和地说。 她没有去问李清河这么多年到底去哪了,也没有不满既然李清河还活着为何杳无声息。 因为,即使消失了二十年,李清河仍然能一眼认出她啊。 “房子和从前一模一样,你能认出来的。” 李清河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大人。” 旁边的莺丸明白了什么,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不敢前进的李清河。 “去吧,我去别处逛逛。”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抬起脚。 她没有像过去一样选择轻功飞进裴元身边。而是一步一步,用双腿慢慢行走。 万花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沿路好奇打量她的,却不是那些人了。 “这位天策姐姐,您有些眼生哩。” 有胆大的年轻姑娘认出了她衣服上的暗纹,上前和她搭话。 “敢问姐姐是不是走错路了?再往后就是万花弟子们的住所了。” 李清河顿住脚步。 “……不,我是去找人的。” 她说,然后又补充道。 “很熟很熟的……家人。” “谁呀?” 年轻姑娘好奇地问。 “我可以给你带路呀。” “不用了。” 这条路她走过千万遍,即使闭上双眼,都能抵达他的身边。 善解人意的姑娘见状不再阻拦,却也十分具有警惕心地不远不近缀在李清河身后,直到看到面生的女人停在了落星湖畔唯一的房子门口。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样连忙捂住嘴,屏住呼吸。 那是—— 她看到他了。 李清河站在院门口,下意识屏住气,轻且小心地注视裴元。 他睡着了。 在她最喜欢的位置,老树的阴影里。 午后的阳光很足,大概舒适地打盹了吧;秋天太阳很高,不会让他睡得不舒服;午后阳光透过老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洒落稀疏的光斑;来自秦岭的风吹过,紫色的衣角微微起伏。 李清河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有些老了,松松盘起的一头长发中已经染上不少斑驳,嘴边的皱纹在他抿嘴的时候十分明显,他修长的手指松松扣住书,那骨节分明的手背已经不如曾经那般好看了。 他并没有发现她。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明明永远是裴元第一个发现李清河。 即使是他睡着的时候,他都能迅速醒来,然后用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准确无误朝向她。 李清河看了他许久。 直到他若有所感,皱起眉峰,拽紧快要掉落的书册,缓缓睁开眼。 他转头,看到了她。 站在院门口,注视他不知多久的女人。 过于瘦削的,不怎么健康的,站姿从来不像其他女子般柔软的,但他最无法忘怀的。 一如既往。 李清河一直觉得她姑且算是机灵嘴巧,能言善辩。 可是一看到裴元望过来的沉静眼睛,她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什么浓烈的爱意,什么失而复得的悲喜,什么阔别多年的思之如狂,什么无法为旁人道也的委屈压抑,什么喜怒忧思悲恐惊贪嗔痴—— 都消失了。 她的心只是满满地,沉沉地,撑得十分胀,酸涩无比。 “……我回来了。” 她最终只是说。 裴元同样轻且小心地注视李清河,屏住呼吸。 他似乎不太相信面前笑意盈盈的爱人是真实而不是幻象,所以他没有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敢确认。 于是李清河又说了一遍。 “我回来了。” 裴元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不是幻象。 他扶着藤椅站起身,小心地走近李清河,小心地打量她,小心地呼吸,好像再多一点的情绪或动作就会把面前的人吓走一样。 “……你变了。” 裴元轻声说。 “哪里变了?变好看了?变厉害了?” 李清河张开双臂,轻巧地从裴元身侧滑入院子,笑意盈盈在转头看来的男人面前转了几圈。 裴元站在门口。 他看着院子里的李清河,目不转睛。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声音依旧甜蜜,她的身姿依旧轻盈,她的面容依旧明艳,她的眼睛依旧满是星光。 他不知不觉伸出手。 他并不知道他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她依旧像从前一样,充满信任和热烈地向他跃来,跃进他的胸膛他的世界,蝴蝶振翅般翩跹的双手捧住他手掌,拉着他亲密抚上她面颊。 “隔远看不清的话,我就靠你近些。” 他的姑娘眼中水光潋滟,依赖着卧入他的手心。 ——真实的。 裴元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将李清河嵌入怀中,严丝合缝。 他一直以来缺失了一半的身体,终于完整了。 李清河在裴元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她挽起发鬓,简单挑了些眉粉勾勒眉毛,眼角用蘸了朱砂的毛笔绘出一线嫣红,最后轻咬朱纸,掀开幔障走出院子。 在她出去打水的时候,不少万花孩子都看到她了。年轻人压抑着兴奋和好奇你推我搡,克制地跟在她身后。在她扔下水桶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跑上前接过她的动作,帮她把水桶提了上来,一脸正直说水桶太重,帮她送过去。 李清河哑然失笑。 她也当过孩子,怎么不知道面前的小家伙们打着什么谱? 但她没有制止,而是带着孩子群回到裴元的小院,面带笑容对激动尖叫的小家伙们道谢。 “我就说!”活泼的女孩快跳起来了,“这位姐姐是师叔的——” “怎么这么吵?”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声的裴元靠着屋门问。 闹腾的院落顿时鸦雀无声,刚才大呼小叫的小雀儿个个都成了缩头鹌鹑。 “裴大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只需一句话就能令小儿止啼。” 李清河忍笑打趣,赢得一众小鹌鹑敬佩的目光。 “没做错事怎么会害……”刚用严厉目光扫过鹌鹑们的裴元这才把目光落到李清河身上。 他愣住了。 见铁面无私大师叔没有追究的意思,众鹌鹑一哄而散。只留一身妇人打扮、发挽高鬓对裴元微笑的李清河一人站在院里中间。 …… 起风了。 屋顶的茅草随风微微起伏,风吹动李清河两边满满的水桶起了波澜,在绸面的裙摆上映出摇晃的明亮水光。 此时日光正好,在地上映出几乎融在一起的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高抛鬓?”裴元问。 “高抛鬓。”李清河笑。 裴元已经六十岁了。 一生未曾婚配。 直到他的爱人今天为他挽起已婚的高抛鬓,步入他的怀里。 还需要什么呢? 裴元闭上眼睛。 他此生,再无遗憾了。 ——《河清海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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