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山鬼在石塔一样的龙王手里就像个脆弱的小鸡崽子,垂头丧气地被龙王提溜走了。 华予旦晨随她习枪,晡时打铁,短了在村寨和孩子招摇撞骗的时间,只是忽然一日,她莫名旋风般冲到他跟前,又猝然惊醒,一句“摩拉克斯你吃了吗?”,便嘿嘿笑着又跑离,可紧接着,她开始每日蹑手蹑脚偷瞟他的……脖颈? 他甚至有次听到她梦里的呓语:“那里真的,有毛毛吗……”然后被各种锻造流程淹没。 摩拉克斯问若陀有没有听到华予的话,若陀则很镇定地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倘若他没看到若陀游离的目光,他应该会非常笃信他这位挚友。 有位拥有神之眼铁匠想熔合贵金,打造第一把人类能使用的元素武器,以人类之躯,来抵御周遭肆虐的魔兽潮,苦苦思索不得其法,于是摩拉克斯化身为人,向他加以提点。人类的韧性真是超出他的想象,即便有神明的庇护,他们依旧竭尽全力以血肉之躯,捍卫他们的家园。 摩拉克斯从院落走出来时天色尚早,他听着雀鸟的鸣啭,陡然想起了铁匠炉前的华予和若陀。大约是因为千锤百炼的抡打,增强的力量也反馈到了枪术的练习上,所以即便华予每次要去铁铺都如丧考妣,摩拉克斯还是有假装自己没看见。 不过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摩拉克斯突然有些好奇他们眼下在做什么。 与若陀亲近的铁匠就在向西的槐树下,摩拉克斯抬眼遥望,便能看到葳蕤枝头垂下的雪白蝴蝶似的槐花瀑布。他往葱茏里走去。 没人认出凡人身份的摩拉克斯,这年头掉落于地的泥点都能化身为精怪,与神同行的年代,在岩王帝君治下,即便好奇怎么会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多数人也就看看便算。 摩拉克斯畅通无阻地走到槐树下,清淡的花香被炙热的烧铁味冲散,敞开的草篷下,赤膊精悍的汉子抡起铁锤,锵然做声,另一边的少女把雪发盘成团,蹲地呼哧拉着风箱。 “添炭。”没察觉到摩拉克斯悄无声息的到来,若陀依旧严厉地指挥华予动作,接着把锻打成型的刀具放入水油中淬火。 烧刃的纹路在他手下成型,若陀困惑地问:“你还没对摩拉克斯下手?” 才到孟夏,夏蝉未鸣,细蜂已开始“嗡嗡”授粉,摩拉克斯站在飘香的阡陌上,他无声轻咳,转眸看地。许是花粉有点呛。 脸上全是纵横乌碳印的华予抬起了头,她拿霁青衣袖去揩拭脸,结果越擦越脏,于是干脆放弃:“……摩拉克斯会生气的吧?” 若陀从烧红的炭石上挟起铁块,他闻言还挺惊奇:“生气?你说摩拉克斯?” “食岩之罚又不是假的。”华予缩肩。 “摩拉克斯对违背契约的人算是严酷。不对,你又不是违背契约,怕什么食岩之罚?摸个毛而已!” 若陀抡下一锤:“缠着让摩拉克斯变龙形就是了,你是没看到村里那个叫阿萍的小孩怎么追着他要糖的,摩拉克斯哪次不给——这样说来,你对我倒是挺敢。” 在龙王不善的目光里,华予心虚地移开视线:“那还不是你那会是原型嘛。” 若陀似乎有所思:“如果让摩拉克斯化龙的话……” “不不不重点不是这个,我这样做,说不定摩拉克斯直接把我赶走啦!”华予卖力拉着风箱,烈焰熊熊燃烧:“不太行。” 若陀费解:“不可能,你和摩拉克斯既有契约,他便不会赶你离开。摩拉克斯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契约。” “哎呀!行啦,我说实话。”华予破罐子破摔:“除了不遵循契约,摩拉克斯也有喜欢讨厌的事或者人吧?他讨厌怎么办?会变成折辱吧。还有,契约的话。”她咕哝道:“我和他的契约是履行魔神职责,虽然我不是魔神了……但也有契约结束的一天吧,那还不是可能会赶出去,我没地方去啊。” “嗯……我倒不否认这可能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若陀叮叮咚咚地打着铁,他思考须臾:“所以你要舍弃毛绒绒的信仰?” 华予拼命摇头,眼神坚定:“毛绒绒信仰颠扑不破。” “那我还有个主意。”若陀慢条斯理地给她出谋划策:“你不如赌一把,倘若摩拉克斯生气了,你就连夜逃往天遒谷——那边的人奉我为龙王,你到那躲躲。等摩拉克斯气消了,我再告诉你回来,你负荆请罪就是。摩拉克斯绝非气量狭小之人。” 华予憧憬地畅想一番,瞬间又蜷成一团:“不行。……不太行,我不敢。摩拉克斯是不一样的。总而言之不行不行!” 若陀点头:“我承认摩拉克斯的确不同,但你现在这样。”他睨了华予一眼:“叫怂。” 华予力争理据:“我这叫从心!” 摩拉克斯又在悬垂的雪白琼花下站了一会,最后华予又站原地瞌睡,若陀叹息着“毫无诚意”,终于忍无可忍,直接把人踹了出去。 “既无匠心,少来做锻工了!” 被踹出去的华予反而大喜,她召出自己的赤豹文狸,改头换面一番,喜滋滋地跑去孩子堆里再度称王称霸去了。山鬼一族虽善于模仿,但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一向只能学个皮毛,若陀又是对锻造专注的人,他还想他能撑到几时。 想起两人的对话,摩拉克斯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他忍俊不禁:“也不是不可以问。” 华予哪知道摩拉克斯好笑的心思,和若陀短暂对话后,玩疯的她也把这桩事抛到脑后去了,再没问一句。在若陀的扼腕中,他们继续平定灾恙,陆续有仙兽精怪部族慕名来投,华予也逐渐认了不少结盟的仙人魔神。 岁月又转过一轮,她还在琢磨着怎么村里给她吹叶笛的萍萍儿做把琴,他们便收到了周边有魔神不知听了谁的谗言,想向他们大举进攻吞并他们土地的消息。 即便他根本就不是摩拉克斯的对手。 若陀对这样的以卵击石不感兴趣,摩拉克斯倒是想到了什么,叫来了神经紧绷、研磨武艺越发勤快的华予。 “以你现在的力量,应当能一战叫阵的雨神,去试试吧。” 华予拿着摩拉克斯赠予她的银枪垂棘头也不回去了,她和若陀一样,相信摩拉克斯的话就如同信任所有。 后来和摩拉克斯说的一样,她是全须全尾回来的,除了面露疲态,衣上有血,一切都好。 “不错。”若陀把华予脑袋揉成鸡窝,即便这样,华予也没想追着他打,而是在原地嘿嘿傻笑。 摩拉克斯也点头:“以你目前的能力,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话锋忽然一转:“不过,既然你已经有了庇护一地之能,以你的心性,日后也会勤加勉习,我可以还返你的子民,你重返故土——” “你我盟约不变”的话还没说出口,华予已经像他们初见时瞪圆了眼睛,甚至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不成!” 她苦思冥想,半天想出个蹩脚理由来:“到处都在打架,我怕死。” 若陀失笑:“哈哈,摩拉克斯,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那些山的儿女,他们不也摇头不愿,慌里慌张说山娘娘会死么?小花是他们的神,他们和小花有同样清晰的认知。” 才不是哩,华予额冒青筋望过去,若陀向她挤眼揶揄,眼看追逐大战一触即发,摩拉克斯及时掐灭了战争的火苗:“你可以率子民迁到附近的无主之地,你治地之事,我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你也不愿么?” 华予脱口:“把我仇敌杀了,把我教出师,又把子民还给我,你得到了什么,图什么啊!” “为了战争有朝一日能够消弥,为了天下有朝一日能够灾害不生,为了多一些这样的盟约。” 已经有武神的之称的摩拉克斯这样回复华予,华予盯了他一会,慎重摇头:“那我更不能走了。” 不管再怎么说,华予都是摇头,摩拉克斯无奈看若陀,哪知若陀也唬了一跳,神色警惕:“这话对她说,可别对我说。” ……所以,没地方可去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摩拉克斯难得困惑,可惜此时无人为他释疑,摩拉克斯只好换了个话头:“你应我所求攘除灾祸,那么,出于公平,我也应该为你做点什么。” “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都可以提。” 清算没成功的若陀眼睛一亮,大手使劲拍了华予后背一巴掌,华予趔趄两步到了摩拉克斯面前,她痛得差点没对若陀呲牙,又忽然恍然大悟:“等等,这个……” 她眼底的光疯狂闪灭,像两只小人在她脑海里打得不可开交,就在她整个人几乎要冒烟的档儿,苦苦压抑的坏念头终于冲堤而出:“我想摸你的——我想让你背一下我,带我上天飞一下,我是山鬼我不会飞嘛就想体验一把飞翔的感觉,嘿嘿~” 保留了最后一分理智地胡说八道,华予说完才如被泼了盆凉水般清醒,她悔恨交加,刚准备摇头说算了,耳畔传来摩拉克斯的答复:“好。” 面对两双溜圆的眼,摩拉克斯扶额:“你们商议之前,好歹也问一问当事人的意见。”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摩拉克斯带着听不进人话的山鬼走了,若陀则趴在映照余晖的瑟瑟池塘边打瞌睡,泓亮水光逐渐漫上离离星光与皎月,龙凛凛矫首的影子在碧波的涟漪下腾挪行升,还有些皮地带人翻转几圈。 太吵了,他撑着一边眼皮想,老远都能听见小花的鬼叫,摩拉克斯甚至还问他是否一起,不愧是能说出去往月宫的家伙,他自己能飞,才懒得和这俩闹。摩拉克斯看似沉稳,也不过是个小孩性子,他在这世上的年岁最大,要保留有年长者的矜持。 ……他这是清算成功还是失败了呢? 明月如盘,那是一个月明之夜。 朦胧间,若陀听到摩拉克斯龙身落地的声音,他模模糊糊挪出了身下的空地,让给挚友、以及他背上酣睡如猪的另一名挚友栖息。 若陀不知道摩拉克斯有没有笑,他只听到三人长远平和的呼吸声,像拂过和煦的风,遽然吹散了残荷衰柳的霜气。 他垂着头,做了个如登春台的美梦。 ** 龙王梦见那夜后,餍足的山鬼秉持着摩拉克斯“公平回报”的原则,完全忘了自己不会飞的谎话,说自己要巨大化扛起他们的挚友和他。 没逃过的岩神龙王被抓了个正着,他们被迫站在偌大山鬼的肩上,在山鬼的狂奔中忍受仙人奇怪目光的洗礼。 “这算是,舍命陪君子?” “不然还能怎么办?” 然后他们相觑苦笑,风里是兴奋过头的山鬼口里嗷呜呜的胡叫。 磨损的锁链吱呀,不断锁紧龙王的躯体喉头,淋漓鲜血淌下,龙王依旧在梦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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