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自己如同巨人掌中被随意抛接的小球一枚,五脏六腑都被颠得各异其位。 蓝眼睛也没比你强到哪里,你一眼看出他也是摇摇欲吐。 一种古怪的民族自尊心油然升起,你庄严宣誓:绝不能比这法兰西二愣子先吐出来! 他看起来亦有此意,你俩倔强地大眼瞪大眼,片刻之后,终于“哇”地一声,同时把身体探出船舷,齐声呕吐。 他吐得天花乱坠、飞沙走石、如火如荼。 你吐得火树银花、遮天蔽日、风起云涌。 你俩在百吐之中偷眼向唐先生方向看去,只见他手把船舵,浑身透湿,面不改色,迎着风浪挑衅似地怪叫连连。 妈的这货就是个疯子! 这是你把胆汁吐出来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后来你也不记得究竟有没有看到鲸鱼,只记得唐先生把你和蓝眼睛一左一右,架在肩上,拖下船去,甩进车里,运回酒馆,扔上长椅,拍拍双手,扬长而去。 还是Anita替你们擦的身体,换的干衣,熬的姜汤。 妈的这货就是个毫无人性的疯子! 这是你清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清醒过来的你发现自己和蓝眼睛正并排躺在酒馆角落的地毯上,裹着毛毯、煨着壁炉,俨然两颗烤过了头的蔫红薯。 酒馆正是忙碌的时候,炉火燃烧的哔剥声,酒杯与酒杯相碰的叮当声,客人们聊天的嗡嗡声……所有这些声音明明近在咫尺,你却觉得虚浮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对于你俩的狼狈模样,客人们纷纷表现出一种想看又替你们尴尬的复杂心态。 将心比心,你去酒吧找乐,冷不丁看到地上蜷缩着卖火柴的男孩女孩,你也不知道该扔几个铜板,还是该上去嘘寒问暖。 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你和蓝眼睛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颤巍巍地向离你们最近的那张空桌挪移过去。 Anita笑吟吟地凑近前来。 你伸手拦住她的关心,表示往事不必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Anita:“那想喝点什么吗?” 你俩摇头。 Anita:“那想吃点什么吗?” 你俩摇头。 Anita:“那想赌点什么吗?” 你俩摇……“哎?赌什么?” Anita神神秘秘掏出一本黑皮小笔记,食指遥遥一点3号桌上的红发女士:“那,是Eva。” 再遥遥一点12号桌上的金发男士:“那,是Jon。” 一条玉臂揽过你的肩膀,另一条揽过蓝眼睛,三个脑袋凑作一堆,只听Anita低声道:“赌约是:猜一猜,他俩谁先睡到我们老板。” 你双膝一软,险些从桌上滑到桌底。 你们北欧人都玩这么野的吗? “赌注呢?赌注呢?”蓝眼睛到底是法兰西人民,当即两眼放光,血脉觉醒,苍蝇搓腿似地把两只手手搓来搓去。 Anita竖起五根玉指:“5000克朗起,押一赔十。” 蓝眼睛闭目心算了一下汇率,又在红头发的Eva和金头发的Jon之间好一番取舍,最后忍痛从钱包里摸出三十欧元递过去:“我押Jon。这是我账号,要是赢了,记得转给我。” Anita在黑皮小笔记上记下一笔,然后抬头冲12号桌扬声报喜:“Jon,这位法国客人押你赢!” 金发男士转过身来,笑着向你们送出飞吻一记。 “那么这位中国客人呢?”Anita转向你,竖起水笔准备记录,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在等你点餐。 你忽然又想到唐先生的那双眼睛,那双杳无人烟的眼睛,仿佛一面映不出人影的湖水,没有人可以进到他的眼里心里。 “你呢?Anita,你押的谁?”你反问她。 她合拢笔记,压低声音:“我谁都没押,因为他们谁都赢不了。你们刚才躺的那个壁炉,看到了吗?我们老板亲自动手,一块砖一块砖自己砌的。完工那天,他一个人在炉边坐到半夜,喝了很多酒,说他等的那个人左边肩膀受过伤,不能受寒。又把墙上那面挂钟摘下来,一边把指针往前乱拨,一边说什么时间走得太慢了,怎么这么慢,要让时间走得快一点……不过就那么一回,我也就看他喝醉过那么一回,平常他都是……”猛地刹住话头,一吐舌头,抱着小笔记溜了溜了。 你看到出现在她身后的那个毫无人性的疯子,手里端着一碗饺子。 因为生了火,现在室内的温度倒比中午时还高。他连那件黑毛衣也没穿,身上只有一件法兰绒的白衬衫。 “今天除夕,请你吃碗饺子。”他拉了张椅子在你们这桌坐下。 你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决定收回“毫无人性”这四字定语:“谢谢唐先生。这是您……亲自包的?” “速冻的。我不给别人做饭。” 还是不收回了。 “我怎么没有呀?我要吃饺子,我还要吃‘妈坡都夫’,还有冰豆奶……”蓝眼睛撒娇撒得几乎拧成一根麻花。 你十分想建议他加入Eva和Jon的战争,赢面说不定比那两位都还要大些。 “好,你张嘴。”唐先生点点头。 蓝眼睛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将信将疑地半张开嘴巴。 “再张大点。” 嘴巴全张。 “再大点。” 已经可以看到扁桃腺。 唐先生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小盒,“啪”地塞进蓝眼睛嘴里,塞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蓝眼睛好容易把盒子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举到面前一看——盒子上印的是冰岛文,但那全球统一的蓝底白字红包装已自动说明一切,和普通包装唯一的区别是,上面还加印了粗体放大的“XXL”。 啪嗒,饺子从筷子上掉到了桌子上,险些和饺子一起掉下来的,是你的眼珠子。 蓝眼睛望着盒子,刚刚合拢的嘴巴忽然拢成一个五号的o,继而放大,放大,放大,终于成了一个初号的O:“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是……是是是是是……” “是我。”唐先生笑着,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还你的。那天……谢了。” 啊,这是什么胡萨维克绝恋? 氧气,你需要氧气。 菩萨啊,不是你想嗑,实在是他俩逼人太甚啊菩萨。 你正要招手让Anita过来,预备为蓝眼睛下注50000克朗,就听法兰西二愣子酸溜溜地问:“她呢?” “这是你该管的事吗?”唐先生挥手笑骂,“离我老婆远点。” 嗯? 老婆? 你灵敏的小耳朵迅速捕捉到关键信息,想起白天时在船上没看成他的左手无名指,立刻将目光射向那里。 他终于没戴手套,但也没戴戒指,代替戒指缠绕他手指的,是一段黑色棉线。 很普通的黑线,普通到好像是刚刚从某件黑衬衫的黑纽扣上拆下来的。 “你觉得,她是不是有点像她?”二愣子指了指正假装埋头啃饺子的你,语气由酸变苦,“她笑起来和她一样,都有一对fossettes,中文怎么说来着……酒窝,对,酒窝……” 唐先生看了看你,摇了摇头:“不像。这世上没有人像她。” “那个……二愣子,”你没胆问唐先生,只好转向蓝眼睛,“‘她’,是谁啊?” “我不叫二愣子,我叫Enzo。”二愣子抗议。 “好的好的,Enzo Enzo。所以,‘她’,是谁啊?”你猛然想起他在飞机上讲的那个故事。 “哦!所以‘她’是杨过!二……Enzo你是郭襄!‘天涯思君不可忘’!这不就都对上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哈得太过愉快,没发现唐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黑。 法兰西郭襄清清嗓子,原地起立,将小盒子塞进衣兜,舔着脸向Anita那边粘了过去。 呸,刚还说他是郭襄,现在看来连那只雕都不如。 可这世界上多的就是这样自以为的深情。 咚咚咚,门敲三下。 不开?赶紧去敲下一扇门。 谁会一生只敲一扇门? 谁会一生只等一扇门开? 碗里的饺子已经冷了。 对面的唐先生忽然开口问你:“今年除夕,国内可以放烟花吗?” 你被问得愣了一下:“不可以吧……不过下有对策嘛。” 你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段新闻视频,是今年某地群众私放烟花,其中一辆私家车尤其嚣张,载了满后备箱的烟花爆竹且开且放,紧随其后的是一辆警笛大作的警车。 当时觉得有趣,你随手存了下来,今天既然聊起,你便掏出手机翻出视频,递给唐先生同乐。 看完一遍后,他点击重播,又点重播,再点重播……终于,他把手机递还给你,抬起头来。 你觉得再抬起头来的唐先生有些不太一样,仿佛冰冷岩石上骤然出现一道脆弱裂痕,温柔泉水从裂痕深处缓缓渗出。 你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 但你决定趁这道裂痕还未消失,提一个你一直想提的问题:“他们说,您在等人?” “我在等我的太太。”他出乎意料地坦白。 “可是……”你看了眼红头发的Eva和金头发的Jon,“您没有告诉他们吗?” “说了,没人相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她一直没有来。” “她什么时候来?” “还有七年二个月零二十三天。”他毫无迟疑地报出一串数字,随即指了指墙上的那面挂钟,“有一阵我不太用手机看时间,手机上的时间数字每六十秒才往前跳一下,还是旧钟表好,秒针一直在走,好像时间也能走得更快一点。” 他沉默片刻,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那棵橡树,“在这边呆得久了,抬头是一百三十七亿年以前宇宙大爆炸形成的星空,脚下是七千万年前火山地震形成的岛屿,窗外这棵橡树的树龄已经超过一百年……如果能够把自己的时间放到这些维度里去比较,原本觉得漫长的煎熬,也就没有那么漫长了。” “她……是在国内吗?您……可以回去看她吗?” “我回不去了,她暂时也不能离开,但那一天总会来的。”他低头笑了一下,牵动嘴角伤疤,“出太阳的时候,我总是去太阳底下站着,想着现在照着我的阳光,八小时前也曾照在她身上。大风的时候我也出海,想着现在吹着我的风,也会沿着风带吹到她身上,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其实这些什么宇宙大爆炸、海底火山运动、信风季风,都是我从我太太的藏书里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爱看这些,这几年慢慢有些明白了,人总要不停找些理由说服自己,而书里多的是这样的理由。” 橡树上方的苍穹忽然有蓝绿光弧闪耀。 你没能看到鲸鱼,但你看到了极光。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1 首页 上一页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