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强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强抑怒火,低声哄劝道:“书婷,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有什么话……” “有什么话回家去说?今天是家宴,小龙小虎不是外人。正好,当着全家人的面,我再问你一遍,移民去加拿大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陈书婷一瞬不瞬地盯住高启强。 唐氏兄弟闻言俱是一惊,举着筷子,面面相觑。 高氏夫妇在家为这事已经吵了好几场架,黄瑶早有耳闻,当下默默低头喝汤。 高晓晨不耐烦地一摔筷子:“妈,你是不是更年期了?加拿大?加拿大我又不是没去过,能把人闷出个鸟来!京海才是我们高家的地盘,只有在京海……” “你给我闭嘴!”陈书婷拍桌而起,“自从年初你捅出那么大的篓子,我整晚整晚都睡不安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梦见自己开着车在黑漆漆的盘山公路上,忽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辆车来,把我撞下悬崖,掉进海里……老高,真的,钱,咱们挣够了,权,你也有过了,放手吧,好不好?”她转向唐小龙,语带哀伤,“小龙,你也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难道以后要让你的孩子也过晓晨和瑶瑶这样的生活?面子、地位、权力,这些都是你们男人要的东西,我不要,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陈书婷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她从未在人前这样失态,一时间连高启强都有些无措,还是黄瑶及时起身,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妈,您累了,我先开车送您回去休息。” 一顿饭就此不欢而散。 唐小虎带着那只未被拆封的八音盒回到自己车中,关上车门,没有立刻点火发动。 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糖呢? 伸出右手摸索着打开副驾驶座前方的储物箱,一大盒棒棒糖掉落下来,散了满地。 他捡起一支,剥掉玻璃纸,放进嘴里。 草莓味的。 曾经有一个人,总像只小燕子似地扑进他的副驾驶座,大声叫他“唐小虎”,喂他吃草莓,为他戴墨镜,问他“糖呢糖呢”。 糖呢? 他弄丢了她。 他弄丢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糖。 一个月后,黄瑶坐上去伦敦的飞机。 两个月后,唐小虎去香港查看一批货柜,回程时留出两天时间,去伦敦转机。 香港回京海,中间经伦敦转机,如此荒谬的行程连草包高晓晨都说服不了,可唐小虎轻易说服了自己。 十一月的伦敦已近零下,唐小虎在机场男装店买了件黑色双排扣羊绒大衣,随后坐上的士,对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说“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please.” 这是他背诵了两个月的地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输入电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点击发音的小喇叭,跟读,再点,再读,百听不厌。 车过泰晤士河,司机指着不远处的伦敦眼说,先生,传说伦敦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和爱人在这座摩天轮的最高处接吻,你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唐小虎听懂了“kiss”。 他望着车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念着一个人,他可以为她飞过7779公里,横跨8小时时差,但他永远不会允许他们之间发生什么。 只有什么都不发生,他才可以继续卑鄙地、阴暗地、怯懦地、肮脏地,想念她。 政经学院的校园里既有古雅的英式红砖建筑,又有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漫步其中,每一张迎面而来的亚洲面孔都让他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又忍不住地回过头来,既深深害怕在下一个转角与她遇见,又因为下一个转角遇见的并不是她而深深失望。 唐小虎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疯了。 时差让他精神恍惚,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一座五层楼高的白色花岗岩建筑,古典风格的拱形门廊下,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推门而出,热烈交谈片刻后,彼此拥抱道别。 留在最后的那个年轻女孩穿一件白色牛角扣大衣,风帽边缘镶一圈白色绒毛,帽兜不知怎么翻到了外面。 唐小虎恍惚着向前迈出两步,仿佛身体已经脱离大脑控制,自然而然地想要伸出手去,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替她把帽兜翻回里侧。 然而她身后的玻璃门再度打开,一个和她同样年轻的中国男孩走了出来。男孩笑着递给她一杯咖啡,顺手就把她的风帽整理妥当。 唐小虎想起他曾见过他——校门口。琴谱。贝多芬。《致爱丽丝》。 又想起她曾说,“嗯,这次这只确实不太一样”。 赵阳,赵立冬的赵,阳光的阳。 挺好的,唐小虎对自己说,挺好的。 女孩接过咖啡,双手捧握住纸杯取暖。 男孩大概说了什么俏皮话,女孩笑得眉眼弯弯。笑着笑着,她忽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似地朝天空缓缓摊出手掌。 今年伦敦的第一场雪。 雪花随风盛放于天地之间,起先点点,旋即片片。 唐小虎多想快步上前,把她惊喜的眼睛、雀跃的笑容、摊开的手心,统统统统,收藏进自己怀里。 可他只能静静伫立,默默转身,缓缓离去。 十一年前,有个小姑娘看着手中玻璃球里的塑料雪花,对他说,虎叔,以后我们一起去北方看雪吧。 终于陪她看过同一场雪了,在离她咫尺的天涯。 挺好的,唐小虎对自己说,挺好的。 风声太大,唐小虎没能听到身后的对话。 “瑶瑶,第一次亲眼看到雪吧?” “嗯。” “两年前我也和你一样,看到下雪可激动了!对了,你下午还有课吗?” “原来有个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的讲座,刚接到通知说取消了。” “那……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去坐伦敦眼吗?”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和别人约好了一起看雪。” “啊?什……什么时候约的?” “十一年前。”
第8章 2016 2016·罗网 ——— 沿海岸线的地毯式搜寻已经进行了七天七夜,仍然一无所获。 高启强坐在事发的盘山公路旁,久久凝望山崖下拍岸的惊涛骇浪。 七天前,陈书婷深夜驾车去盛世嘉园寻找高晓晨,回程路上遭遇车祸。车被路边护栏挡住,高晓晨轻伤昏迷,陈书婷不知所踪。 海天交界处,无边黑云正滚滚压来,海风凛冽,暴雨将至。 唐小龙为高启强披上大衣,附耳道:“强哥,王秘书电话。” 高启强置若罔闻。 唐小龙捂着手机走到一旁,几个来回后复又折返:“这次是蒋天。” 高启强接过电话,耳贴听筒,风声呼啸里,蒋天那口湘味港普遥远得仿佛来自幽冥:“高老板,俾个面子,当面谈一谈咯?” 盛世嘉园,蒋天的住处。当日高晓晨全副武装,就是为了情侣大街开发项目竞标失败一事,去找蒋天寻仇。 高启强闭上眼睛,感觉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扑落到他的脸上。 许久,他蓦然睁开双眼:“好。” 沙海集团秘密会所。 水晶吊灯高悬如白日,照亮猩红地毯与墨黑沙发。 一幅中式屏风立在当场,上以精细手工绣有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王秘书站在屏风前,高、蒋二人隔着黑色大理石茶几,相对而坐。 “高总既然敢单刀赴会,就已经说明了诚意。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这事好好聊一聊。”王秘书打破沉默。 蒋天:“高老板,你老婆的事情,不关我的事。而且警察也出了报告,是个意外嘛。” 高启强:“我老婆的事情,的确不关你事,因为你本来要杀的,是我儿子。” 蒋天:“你儿子好好在家读书写字,不乱跑乱撞搞坏东西,别人为什么要杀他咧?” 王秘书:“在这件事情上,领导绝对不会偏袒谁,绝对不会。”双掌平摊以示绝无偏袒,“但是,蒋天是这次招商引资的代表,对于咱们京海的发展意义重大,高总你没有证据之前,可不能胡来啊。” 高启强冷然一笑,倾身向前,逼视蒋天。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王秘书扬声:“服务员!上酒!” 推车载来一瓶麦卡伦莱俪62和三只水晶杯。 “来来来,大家先喝一杯,一杯泯恩……” 王秘书的“仇”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高启强就伸手探向推车最上层搁板,电光火石间,粘在搁板背面的那把SW686已被高启强握于掌中,枪口直指蒋天眉心。 “高启强!你疯了?!把枪放下!你为了一个女人,毁掉强盛那么大的家业,值得吗?!”王秘书勃然变色。 听到“家业”两个字时,高启强的眼皮跳了一下。 王秘书察言观色,立刻接道:“领导已经开会决定了,情侣大街的开发项目还是归你!包括你跟孟德海还有杨健背后的那些小动作,领导也概不追究了!” 蒋天往后一倚,轻轻松松靠住沙发:“这个,是我能拿出的全部诚意。” 高启强咬牙:“如果被我查到,我老婆的失踪和你有关……” 蒋天两手一摊:“任凭处置。” “好了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王秘书吁出一口大气,“让我们举杯……” 枪声骤响,蒋天惨叫一声,抱住膝盖。 “蒋天,这条腿是我送你的礼物。你这颗脑袋,我先替你留着。以后在京海,见到我高启强,低下脑袋做人。”高启强一手持枪,一手取过推车上的水晶酒杯,微微抬手致意,随即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蒋天被属下抬走送医。 王秘书拂袖而去。 高启强坐回沙发,低垂双目,自斟自饮。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蒋老板,还留着后手呢?”高启强轻蔑一笑,抬起头来,怔住。 陈书婷正缓缓向他走来,却又仿佛正急速离他远去,退回到屏风中的青绿山水之中。 江山千里,美人如玉。 江山美人,谁可兼而得之? “老婆……”高启强梦游般伸出手去,握住陈书婷的双手。 陈书婷双手冰凉,素净无妆的脸上平静无波,平静之下,是深深绝望。 “老高,原来对你而言,我陈书婷的命,只值一个情侣大街的开发权而已。”陈书婷苍白一笑,“老高你知道吗?我呢,看着又凶又冲又强势,其实骨子里很小女人的,很会自己哄自己,自己骗自己的。可是今天啊,我实在骗不下去了。看在十五年夫妻情分上,放我走,好吗?” “你是我的老婆,你要去哪?”高启强像个即将丢失心爱玩具的小男孩,紧抓着陈书婷双手不放。 “你的老婆,你的弟弟,你的妹妹,你的儿子,你的女儿……老高,你一直标榜自己最在意家人和亲情,其实不是的,你最在意的是你自己,我们都是‘你的’,是你的延伸,是你的所有品。但是老高啊,我累了,我一直在等你给我安稳的生活,等了十五年,真的等累了。谢谢你,谢谢你今天让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我要的生活,我自己也能给自己,所以啊,我不等你啦。”陈书婷抽出双手,最后一次帮高启强整理西装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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