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吐了出来。 苦!特别苦! 见鬼,人类居然喝得下这么苦涩的东西,他们是没有舌头吗?真没想到她第一次对人类这个物种产生“敬畏”之心是因为一口咖啡。 苦味后劲很大,她虽然吐得快可架不住吸收的能力强,在咖啡因被代谢掉之前毫无睡意。 而她不睡,两个研究员也不敢睡。他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硬杠了半宿,也不知道在对峙什么。 但经过这一遭,她算是懂了“咖啡”的作用。 简单来讲,咖啡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人一直醒着,清醒的时间长了,做的事就多了。难怪实验室的咖啡永远喝不完,而恐龙却不被允许喝咖啡,原来是为了让人类不停干活、让恐龙好好享受吗? 阿萨思觉得自己又悟了,可这依旧没用,不顶饿。 对动物来说,食物远比所谓的思想更重要。 * 咖啡事件被两个研究员瞒了下来,就像那对姐妹瞒下了她大脑的异常。 实验室又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样子,看似无事发生,实则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新的变化。 听研究员说,等再过几周,隔壁的第一只资产将被移出生态箱、放入自然园区了。 它吃得多,长得快,个头已经是她的两倍大。很快,实验室中最大的生态箱也无法供它自由活动了,为了他们的安全性着想,把它放进园区养是最佳选择。 而听另一位研究员说,吴博士似乎有意让两只资产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它们会不会像迅猛龙一样有同类互动的行为。 要是有,就说明两只资产存在“被改造”的可能,或许可以找个动物学家来训练它们。 要是没有,就说明两只资产野性难驯,以后将撤销人工饲养的安排,改用机械升降杆投喂。 对第一个安排,众人没有异议。可对第二个安排,他们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它们绝对相处不了,第一只的攻击性很强,而第二只……好吧,它似乎认为所有进了生态箱的动物都是食物。把它们放在一起,真不会打起来吗?” “体型差异很大,一旦起了冲突,第一只会把第二只干掉。” “嘿,看不起谁呢!第二只第一次狩猎就干掉了大它两倍的网纹蟒,之后还干掉了一条沼泽鳄,特别擅长反杀,说不定起冲突后它也干掉了第一只呢?” “同种类的掠食者相遇,体型越大的胜算越大,这是常识。” “可是历史经验告诉科学,有时候所谓的常识就是悖论!” 两边吵了起来,长短句频出,逻辑论大段,越争越起劲,就差上手打人了。阿萨思安静听着,长尾惬意地摇摆,像只慵懒的猫。 她不在乎后续的安排,也不在乎他们嘴里的谁强谁弱,她目前在乎的东西只有一件——实验室里添加了新设备,是一块屏幕。 每当指针走到八点,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串双螺旋链。它有着人类的五官和手臂,能说人话,喜欢在屏幕里上蹿下跳,却没有活物的气味。 它说,它是DNA先生,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它。 然而实验室中的精英没有疑问,而疑问最多的那个被关在生态箱里,还说不了人话。 渐渐地,她发现周遭的吵闹声消失了。 “它在看什么?” 他们才发现幼龙走出了阴影地,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眼神有点瘆人。而顺着它的眼神看去,他们看见了跳动的动画人物·DNA先生。 “……哇哦,动画片,孩子到了这个年纪。” “它或许是在思考那能不能吃?” “我承认,比起第一只我更喜欢第二只。至少有DNA先生在,它不会在你睡觉时吵你。” 人群散去,“动画片”却没有关。她知道,人类也有固定的进食时间,他们离开是为了吃饱。 实验室变安静了,这时DNA先生的声音显得响亮又清晰:“嗨,欢迎来到侏罗纪公园,今天是正式开园日,想知道恐龙是怎么被复活的吗?我将带您了解!” 版本陈旧的DNA先生将时间拨回了1993年,而一段尘封十年的起源在非人生物面前徐徐展开。 她看不懂,但她记住了那些反复出现的画面。
第9章 无人在意的DNA先生像是她命中注定的导师,用一把双螺旋结构的钥匙打开了她潜意识的阀门。 她记不住的内容,听不懂的词汇,全部交织成连贯的画面投射在她的梦里,一遍遍重复,一帧帧回放。 她不知道别的恐龙会不会做梦,她只知道自己的梦是从意识深处开出的花。 它把根系扎进她的每一个细胞里,蜿蜒着盘缠她的骨骼,像电流般游走她的全身。它自她的灵魂中汲取养分,将更深层的“已知”挖掘出来,供她翻看。 于是,她仿佛被推回了一切的开端。时空倒转、场景和鸣,她一瞬间站在了采矿场的炼洞中,亲眼看着人类捧出了一块琥珀。 打灯一照,琥珀包裹着一只完整的蚊子。它的尸体历经千万年不化,腹部饱满,在灯光下鼓起一点血红。 暖黄光突然变成了冷白光,一根长针刺入琥珀、扎进蚊子的腹腔,而后轻轻一提,针管和血红顿时扭在一起,转成了双螺旋链,又转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卵、一排排椭圆的蛋。 她听见青蛙的叫唤,看见毒蛇的吐信,发现变色龙的身影。 忽然,海水冲了进来,一只巨大的深海章鱼卷住了她的身体,无数灯塔水母沿着她的后肢攀援,而她在一片混乱中对上了吴博士的眼睛。 他说:“你来了,我们——这里的所有都是你的一部分。” “包括外面的东西。” 他指向了窗外,她顺着他的手往外看去,就见实验室消失了,天花板不见了,困住她的笼子也融化了。 周围的一切扭成了双螺旋,又在松开后化作了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重重叠叠的幽密暗影。 星空璀璨,有火红的光从苍穹坠落,划出长长的尾巴。 大地在震动,海浪在咆哮,她看见无数恐龙慌不择路地冲出来,它们长得与她相似又不同,一幢幢山高的影像掠过她的身体,往不知名的方向奔去。 “轰隆!” 群星砸向地面,热浪席卷天空。她的耳畔再一次充斥着哀鸣,可这次不是属于人类的,而是来自千万头走投无路的恐龙。 好奇怪,她为什么要用“再一次”?她好像在哪里经历过同样的场景? 爆破袭来,被波及的恐龙全部粉碎,化作了烟尘和血雾,也化作了散落飘荡的双螺旋。接着,天地开始闭合,把双螺旋关进了琥珀里。而她的眼前突然闪过每一只恐龙的模样,她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她能感受到它们的痛苦…… 这时,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又听见了吴博士轻飘飘的话。他的身影与DNA先生重合,连声音也趋于一致。 “梦的核心是灵魂经验的沉淀,它可以打开集体潜意识的大门。” “你来到了这里,被你的遗传片段带过来,进入恐龙的集体潜意识里。怎么样,这场远古之梦好玩吗?” 好玩吗? 梦境开始坍塌,把所见所闻全埋在脚下。 她看见沧海变成了桑田,又见桑田化作了黄沙,而沙尘褪去,身边全是恐龙的骸骨,它们睁着空荡荡的眼骷髅盯着她,像是在看最后的传承。 一晃千万年,旧生命已成荒芜,而新生命被称作怪物。 【要活着……】无数骷髅对她“说”道,【活下去。】 她醒了过来。 熟悉的实验室,熟悉的生态箱。墙上的指针定在凌晨三点,人类的寝居处传来高高低低的鼾声。安静又安全,让梦的余韵逐渐消退。 一整夜的兵荒马乱,结果醒来没多久,除了几个特定的情境,她竟无法回忆起具体的细节。 梦是什么? 她的爪子在地面上乱画。 大概是出于无聊,她在泥土上划起了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将它们的发音与字形对照起来。如是消磨了近三小时,她用尾巴扫平了痕迹,窝去阔叶下装睡。 不出二十分钟,隔壁的吼声响起,研究员们骂骂咧咧地起床,实验室封闭的门被佣兵从外打开。 “法克!六点就要起床?我在斯坦福的毕业季都没起这么早过!” “该死的,我的目标是成为学界的大拿,才不是为了给一只恐龙当保姆!看看我现在的活,哦上帝,我还没刷牙就要先清理它的粪便!” “记得取一些样本化验,又到了检查它肠道菌群的日子。” 新的一天在人类的抱怨声中开启,在机器打印报告的咔哒声中结束。她如常捕猎、进食、学习,在人类离开期间与DNA先生“互动”,在夜幕降临后闭上眼睡觉。 她的生活过得安稳平静,并在日复一日的自律中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语言。 即使熟练度不够,书写能力也不行,但做到基本的“听懂”已没有问题。 只是,或许是她的“温和”给了人类一种错觉,让他们认为第一只的恶性也能被改变——她快满五个月了,另一只依然被养在隔壁,据说那逼仄的生态箱已经顶不住它的撞击。 最终,在另一只崩了生态箱的三枚钢钉后,吴博士决定把它放进户外的生态园中。 那园笼经由世界顶级的建筑师打造,有着“只要你们不蠢到开门,它就绝对逃不出去”的牢固性。 实验室养不起一只暴脾气的恐龙,毕竟里头珍贵的仪器也是公司资产的一部分。 因此,对第一只的转移赶在当天下午进行,一针麻醉之后,它被蒙上眼睛带出了实验室。 由于两边的走廊互通,人类也没遮掩,于是仰着脖子的阿萨思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同类”。 那是一只个头挺大的灰白色恐龙。 她看不见它的眼,但看到了它露在外头的漆黑利爪和粗壮有力的长尾。 它的脊背长了黑刺,一根根竖起,样式与豪猪的类似。它的表皮泛着光泽,粗看去有一瞬间贴近了周围的环境色,而它融入其中,像极了变色龙……嗯?或许是她看错了。 错觉一闪而过,人类消失在转角处,实验室复归平静。 这天起,实验室的资源渐渐向她倾斜,她平时接触到的猎物更多了。历时一月,她心心念念的电鳗依旧不知所踪,反而是吴博士先来到了生态箱前。 他做出了安排,结束了她安逸的独居生活:“把这一只也转移到生态园。” “可第二只没有第一只大……” 亨利:“难道要等它长到亚成年再转移吗?”有些实验需要早做,错过了特定的阶段,幼龙的可塑性就没了,时间不等人。 火终究是烧到了自己身上。 虽然她很想告诉人类,不要打针不要麻醉,她不咬人,可以自己走进生态园,但人类的针头扎得又快又准,她醒来已在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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