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想转学是为了什么。」他顿了顿:「但你又不是上场比赛的那方,你陪着这些人打败对手,拿了奖牌,可等他们毕业以后呢?你还能保证自己在网球上找到继续下去的目标吗?」 「不是年纪小就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你既然是蓝田家的后人,就应当知道这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想在学校社团里多混一阵子,所以不愿意转学,这我可以理解。」祖父的语调逐渐冷下来:「但若是想像你妈妈一样走个干净,光是一句『不想』,分量未免也太轻。」 「我讨厌神社里的工作,我想做的事情远比留在老头子身边继承什么传统更有意义——连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的家伙,逃得再远也是白费!」 扔下这句话,老人在灯影里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被留在寂静的和室里,跪坐到双腿即将失去知觉才起身离开。 其实我在来见祖父之前便已经想过,哪怕是得到一顿斥责,对我来说也比无休止的沉默要好得多。然而这样的回应,却与我的任何一种设想都不尽相同。 现在想来,迹部劝我放弃偷偷溜走的提醒和祖父最后扔下的话,居然在某种意义上不谋而合。 如果我自己都将这定义为「逃跑」,即使身在东京,心里的枷锁也必将如影随形。 真是,为什么连局外人都能一眼看穿的道理,我却如置身五里雾中,浑沌至此呢。 我失魂落魄地踱着步子,在迈出院子之前先一步撞上了熟悉的人。 「抱歉。」我抬头看向他:「你...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第52章 曼陀罗 * 即便是正值盛夏,山脚下的夜晚也并无闷热的感觉。 我和迹部景吾并排走在河堤旁的街道,比起昨晚,路上的人流已经稀少很多。一段沉默后,我终于张了张嘴,说道: 「呐,你是怎么定义一件事情是想做还是不想做的?」 「很有趣的命题。」他这样评价道,倒是没有思考多久便又开口:「狭义上说,一切与天性相悖的事情都应是我们不想做的。就像疲倦的时候不想读书,饥饿的时候不想跑步这样简单的道理...不过,你所指的东西显然没有这么容易想通。」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拿出来的决心,好像也不过是任性而已。」我顿了顿,如丧考妣地叹息一声:「也许祖父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我们在桥中央停下,迹部景吾倚着栏杆看向我。 「想要做某件事的初衷有很多,可以是天分所在,可以是兴趣使然,但使人不想做某件事的方法却很单纯,单纯到只需要『必须』两个字而已。」他说:「所以,本大爷认为,不想做某件事和讨厌某件事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但因为界限模糊,所以才会犹豫,才会无法宣之于口,最后变成你所说的走一步看一步。」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这不是你该纠结的地方,如果非要把每件事情都划分到想与不想里,人生就会复杂到难以想象。」 河面上的风时强时弱,发丝被吹得四散翻飞,我却无心整理。 祖父拂袖而去时我也曾想用利刃般的话语来击碎我的懦弱,然而那一刻闯进我脑海的是走进町内会时大家满怀期待的表情和祭典上男孩惊喜的目光。我想起津爷说起孙子时那兴致勃勃的笑容,想起鉾车行驶时大家齐心协力的嘿咻声,想起熙熙攘攘的热闹街市,想起好像要长明至下一个世纪的盈盈灯火... 我心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收回,明明面对祖父我已经可以做到义无反顾,那么我的沉默,不正说明自己仍有留恋么? 我在夜风中蹙眉,迹部景吾用最后一句话敲碎了我隐隐出现裂痕的透明的壳。 「蓝田,你需要重新思考的只有一件事。」他说:「是真的不喜欢,还是单纯觉得不反抗就输了。」 ——咔嚓。 是什么东西陡然破碎的声音。 无数回忆的碎片在我的脑海中相互碰撞,发出像钱箱上面的摇铃一般清脆的响声。 小小的双脚摇摇晃晃地踩在地上,我转过头,看见祖父皱纹尚浅的脸。 「许愿很有趣吧?」 是祖父的声音。 「听到铃铛的声音,神明大人会在天上庇佑我们的。」 粗糙的热源将我幼嫩的手包裹在掌心。 「有纪,一定要健康幸福地生活下去啊。」 被我尘封许久的记忆之匣,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我向里面望去,嫩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洒下,幼年的我仰起脸,发出孩童特有的尖锐笑声。 ——而两鬓泛白的老人注视着我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温柔。 据说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就像永远下不完的黑白棋,一方涂黑的位置,总要被另一方想方设法地涂成白色。棋局永无止境,自然也不会有真正的赢家,而棋盘两端的人,却永远无法摆脱相互伤害的命运。 在始终被推着向前的人生里,我变得讨厌舞蹈和书道,讨厌祭典上锣鼓喧天的吵闹,更讨厌不知何时起便少有笑容的祖父的脸。 但与此同时,我对演戏没有兴趣,专注于网球也只是因为网球部的大家还在身边,所以我勤勤恳恳地花了那么多功夫,却连一件真正想要做下去的事情都说不出来。 如果不是被提及转学这件事,我大概还处于混沌之中,一边苦于摆脱,一边为这份与神社的联系寻找千万个满不情愿而又无法割舍的理由,甚至心底隐隐觉得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而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所渴望的自由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困住我的也并非什么无法逃离的责任。迄今为止我的痛苦,纠结,不安,迷惘,都仅仅是在跟深爱着我的人较劲而已。 神明创造了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其他人,却没有给予我们相互理解的能力。 我真正恐惧的,只是成为像祖父一样严肃又无趣的大人罢了。 我垂下视线,河面上出现了下陷扩散的点点涟漪。雨点打在脸上,我随即低下头,轻飘飘地吞吐着骤然潮湿起来的空气。 然而这点庆幸也在迹部景吾向我走近后消失殆尽。他伸出手,在我转瞬间被雨水沾湿大半的脸颊上准确地抹去了趁势滚落的几点泪滴。 「别哭了,笨蛋。」 *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很急,我们才刚刚从桥上离开,豆大的雨点已经密集地捶打在地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找到可以避雨的店头时,我们两个的上衣都已经淋了半湿。我松开拉住迹部手腕的手,抬头看向他时情不自禁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要说为什么的话,迹部景吾上翘的发尾早已被雨水压垮,方才奔跑时被风吹乱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遮住了桀骜不驯的眉毛,配上他迈进屋檐下时略显茫然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一只洗完澡后尚未风干的小狗。 这跟他平时的形象简直全无相似之处,我甚至有种想要掏出手机偷拍一张分享给网球部其他人的冲动。 当然,这一想法也仅仅在脑海中冒出一瞬便被我无奈掐灭了。 我很没良心地笑够了以后缓缓直起腰来,才发现迹部正看着我愣神。 我顿时不自在起来,有些局促地将一缕湿掉的头发挽至耳后。而对方注意到我的动作,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抬手放到唇边轻咳两声: 「...笑够了吗?」 我挺直腰板,用力点了点头。 「多亏了你,我现在开心多了。」 各种意义上都是。 迹部别过头哼出一声,拧了一把衬衫上的雨水,然后没什么耐心地抬手将乱糟糟的刘海撸上去,重新将额头露了出来。 结束这一切后他向我瞥来一眼,有几根发丝不听话地散落下来,却无比确切地避开了那颗泪痣和锋利上扬的眉尾。 方才还笑得欢脱的我顿时抿紧了唇。 这家伙,可真他妈的好看。 「——这雨,来得真是突然呢。」 我转过头,店里走出一位看起来身体十分硬朗的老奶奶。她和蔼地看着我们笑道:「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要不要干脆进来坐坐?」 进入店内时我才发现这是一家异常传统的老式咖啡屋,店面不大,吧台里堆着凌乱的杂物,色彩缤纷的木雕和陶瓷小玩意排着队陈列在窗台上。 我撩开彩色的珠帘,跟迹部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擦擦吧。」 老奶奶弓着腰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毛巾。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将毛巾搭在头上胡乱揉了两把,又因为迹部唇边漾起的笑意而停住动作:「...怎么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你让我想起家里的皮特了。」 「喂!」我愤然出声:「那个名字绝对是宠物之类的吧?好过分——」 「喝点这个吧。」 老奶奶的笑容打断了我的控诉,我低头去看托盘里冒着热气的饮料,虽然颜色类似,但好像并不是咖啡。 「年轻人就是要喝高乐高啊。」她冲我们点了点头,便笑眯眯地转身走开了。 我和迹部诧异地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默默地喝了起来。 话说,连点单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这位奶奶还真是...热情啊。 窗外的雨依旧很大,暖黄的灯光中,我们面对面坐在在充满复古气息的小屋里,喝着陌生老奶奶送来的带有香精味道的巧克力饮料。这种情景,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不可思议。 「那个,」我放下杯子,舔了舔唇边饮料留下的痕迹:「你说得对,如果非要把每件事情都划分到想与不想里,人生就会复杂到难以想象。」 「我总是对『承担责任』这四个字心怀恐惧,然而学生会和网球部的工作也好,后援会的事情也好,拒绝与否,其实选择权都在我自己手中。如今,就算不去纠结最初的意愿,时间也早已证明一切了。」 「有些东西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得到,如果不是你和网球部的大家,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是渴望被人需要的。」我苦笑一下:「要是祖父像你一样对夸奖和认可别人毫不吝啬的话,搞不好我会早点想通这些。」 迹部景吾不置可否地抱起手臂,看着我提起唇角:「所以,你还是想留在神社帮忙,是么?」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指尖用力按住杯壁:「...但至少在全国大赛结束之前,我还不想跟你们分开。」 「可是再过几个月,大家迟早都要分开的。」他淡淡说道。 「嗯...」我愈发失落,头几乎要埋进空掉的饮料杯里。 空气在我郁闷的心情中安静了许久,而促使我抬起眼皮的是来自迹部景吾的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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