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十三啊,你随朕头一回南巡,还是康熙三十八年吧?” 胤祥答了个是。 “那天我自常州北上,忽得想起来,那回南巡,是你先回了紫禁城,因为敏妃殁了,”万岁爷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金錾双龙戏珠纹戒指,“如今你关了这么多天,也该有长进了,等祭拜了你母妃,就去江南走一趟吧,江宁、杭州、苏州三个织造局务必彻查,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带一两个随行上路,若有征兆,立刻派驿站传消息回来,千万不要鲁莽动手。” 这是胤禛提前为他铺下的路,自然在意料之中,胤祥跪地磕头谢恩,碧玉塔式炉里忽得毕波一声脆响,大概是香片烧得炸裂,冒出一团汹涌的轻烟来,回旋到他袍角。 回养蜂夹道收拾了几样东西,带着燕小进往雍亲王府上告了别,又去弘慈广济寺上进了平安香,才一路往太妃陵上去。 燕小进一路上嘀咕,“爷,所说万岁爷让低调行事,但您好歹是位皇子,怎么都不回端本宫寻两件好衣裳穿,就这么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马也是马行的次等货,若不是您相貌堂堂,不需这些身外物来衬托,岂不叫人看扁了去?” 胤祥瞧了他一眼,“这回去江南是秘密行事,若是穿着绫罗绸缎扮作皇子派头,那些官员必定拿话搪塞,还能问出什么实情来?” 燕小进恍然大悟,又问,“那咱们这出了京城,一路上马不停蹄的,离敏妃娘娘忌日尚有几日,爷又何必这么急呢?” 胤祥眉头一挑,有时候这燕小进十分精明可靠,有时候又问出这种话来,简直叫他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急着去找他的福晋啊。 “明知故问,”他哼笑一声,扬起皮鞭策马在前,“咱们走陆路,必然比水路要快,只是耽搁了快一月功夫,自然追赶不上,她虽能照顾好自己,但是有些话我也急着要同她说….前方是出京的第一处驿站,我先去问声有没有江南消息,你去附近集市买点吃食,换些碎散银两。” “碎银子?”燕小进摸了摸十三爷扔过来的粗布口袋,摸出两大块银锭子,明白了,“爷这是要扮作穷苦商人入江南啊?“ 胤祥已经走远了,回过头顶着春光一笑,“你路上无聊,不如想想咱们扮作什么来历的人。” 天色暗下去,燕小进拎着一大包饽饽踏进驿站的时候,胤祥正坐在灯下沉思。 “爷,想什么呢?”燕小进将一口袋碎银屑搁在桌上,“江南没有新消息,不仅是织造局,我也问了有无福晋那样容貌的女子。” 灯下人收回眸光,燕小进忙又掏出两个饽饽递给他,“比不上京城里的,爷就着小菜凑合吃 吧。″ 胤祥点头,撕下一块干硬的饽饽,在灯下晃了晃。 他心里笃定妙玉是因为姑苏常姑娘的事情而离开的,既然有心结,那么他相信她一定就在姑苏。然而从京城到姑苏,中途绕去景陵,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要三天三夜,万一去了江南其他城市,他还得一座一座地翻找过来。 还有万岁爷让他查的织造局贪污案,也是一桩不容许他再出错的大事。 这两块大石头沉沉搁在他心头,可这温软的晚春夜色中,胤祥脑海中却不明所以地升起一个念 头。 妙玉此时在哪儿,在做些什么呢?她这样贪吃的性子,今夜可吃上什么好东西了?
第71章 姑苏的暮春总有下不完的雨。 黄梅时节,凌波不过横塘路,客栈临着月桥,花院里一窗一户都带着江南独有的清雅,天上云层聚来散去,稀薄的灰白色,像碗清粥一样,滴落下来的雨水便带了几分温热。 妙玉抱着手臂站在穿堂下面,绿杯收了伞走进来,陪她一起看屋檐下的雨滴,“福.……主子,我吩咐客栈厨房做了面,果然还是咱们姑苏讲究,光浇头就有蟹黄虾仁、焖肉、爆鱼和笋干煸肉丝四种,还有去年秋天的鸡头米,放在地窖冰鉴里存着的……” “随便对付两口就行。”妙玉转过脸来,大片的绿影映入她眼底,她看起来兴味索然,声气里带着叫绿杯不明就里的冷淡。 绿杯忍不住挠着头发问,“主子,你先前不是说,给贾府老太太看病,让我第二天回养蜂夹道传个口信的么,怎地又变了主意,既不叫我去传信,又马不停蹄地回姑苏来,还叫宝二爷、林姑娘都瞒着十三爷呢?这会十三爷必定急坏了。” 妙玉垂下眼,伸手去探那白线一样往下落的雨滴,“我看太医院给史老太太开的药方子,需要一味活血清淤的雪莲梅瑰,我虽不精于药理,也知这雪莲梅瑰十分难得,只有西南瑞丽大理一带才有,可是我翻开那药包的时候,却发现纸贴上写的是横塘张氏。” “张氏……”绿杯蹙眉想了半天,想不到身边哪个人姓张。 妙玉半眯起眼,“是张姨娘,就是那个害得我生母病故,将我赶出常家的姨娘。” 绿杯有些惊讶地捂了嘴,其实她是妙玉离开常家、入玄墓蟠香寺后在路边捡来的流浪儿,对常家的那些故事称不上了解,只是这些年听过几回,妙玉对往事总是淡淡的,不大爱议论的样子,她便也不好多追问。 “我随师父在玄墓蟠香时修行时,也曾听人提起过,常知府.…….也就是我的亲爹退下来之后,从山塘街常宅搬到了横塘,就在客栈出门往东的两条街上。”妙玉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 “姑娘要去会一会那个张氏么?”绿杯有些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等十三爷解了圈禁,以福晋的身份去,岂不是更能压他们一头?” 妙玉却摇了摇头,“你傻啊,十三福晋是兆佳马尔汉尚书的养女,怎么能与一个汉臣家早逝的姑娘扯上关系?倘若传到宫里,可吃不了兜着走。” 绿杯喃喃道:“是我疏漏了…..只是就这么撇下十三爷.….” “唉,实话告诉他应当无妨,”妙玉其实很期待看见胤祥得知她就是常姑娘那一刻的神色,“只是他的眼神也太不好使了,都这么久了,还没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可不得叫他急一回么?” 她脸上露出一点狡黠的神色来。 ★ 玄墓蟠香寺的风景依稀如昨,即便下着雨,在大日子里依然香火旺盛,山上香客熙熙攘攘,擎着油伞往来,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京中花意正浓,而江南山脚下的海棠已开过了,一片白雪红云,如今已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 前苏州知府常大人家的正头大夫人张氏只带了个婆子来上香。 “哟,这不是张夫人嘛?怎么这么清汤寡水地出门了?”狭窄的山路上遇见了横塘的旧邻王姨,“常家的那一群家仆呢,怎么不来给太太开道,没得叫人寒酸哟!“ 这些邻居都是眼红她在常家扶了正,又把药材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说话也夹枪带棒的,但她今儿为的是私事,除了贴身心腹,可不敢叫旁人知晓。 “我不大喜欢那些排场,”张氏皮笑肉不笑,“一大群人,咋咋呼呼的,吵得脑壳子痛。“ 说罢甩了帕子就往山道上走,却见过了小山门,路却越走越窄。 婆子气喘吁吁地打听了一圈,回来报告说:“请了高人呢,京城回来的居士,精通排演先天神 数,是已故云空师太的亲传弟子!” 张夫人觉得云空师太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其实当年妙玉进玄墓蟠香寺,她是派人在背后盯过梢的,只是这丫头老实本分的在寺里修行,也没下山来闹腾,后来听说生病死了,她背地里上山寺里来了两回,果然没见到那丫头,便再也没上心打探过。 这一晃许多年过去,记忆之弦只是被轻轻拨弄了一下,也翻不起多少波澜来。 “太太,咱们要不要请这位高人算一算,咱家少爷何时才能开窍呢?” 原来这张氏自扶了正后,诞下一名麟儿,自然被倾注了常家和张家全家的希冀,只盼他如他父亲一般,早早地考中进士,最好中上个状元郎。 只是有时候,期望越大,失望便也越大,这小少爷过了两岁,仍学不会开口说话,开始众人只觉得男孩子顽皮些,学东西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直到这孩子上月满了五岁,智力依然与半岁婴儿无差,旁人家的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进学堂背四书五经了,这小少爷还在家里嗦手指要奶喝。 张氏自然心急如焚,求神拜佛,请了郎中,也算过命,除了被江湖骗子骗了好几笔银子外,小少爷的毛病毫无改变。 常知府先前还想办法请外地名医来治,只是这男子向来寡情,如今既已辞官,也懒怠再去烦神请人。而张氏能做的,也就是每日初一十五走遍全姑苏的大小寺庙,为自己的儿子虔诚祷告罢了。 当然了,家丑不可外扬,是以张氏每每出门,都只带着一个婆子。 挨着人群走到寺里,才听到宝殿上隆隆的诵经声,女尼们鱼贯而入,显然要办法会。香客们多少都虔诚,很肃然地鞠躬焚香,而张氏却带着婆子,横七竖八地挤进了宝殿里。 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居士梳着妙常髻,被众尼环绕,坐在正中间的蒲团上,阖眼拈着念珠,喃喃念经。 张氏疑惑地问身边婆子:“这么年轻,能行吗?” 趾高气扬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不会压低噪门说话,于是整间殿里的人都听到她在质疑高士,颇不高兴地朝她投来鄙夷的神色。 那张氏却不觉得尴尬,很自得地探着脖子朝里望,却见女居士停下诵经之声,微微睁开双眼,手中拂尘朝张夫人一点,“这位女施主,你过来。” 张氏吃了一惊,往前走了一步,脸上仍是无比倨傲的表情。 女居士声音这么稚嫩,甚至有些天真的童幼气,她才不相信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之语呢。 “请问,女施主家中可是有一小公子,今年五岁有余?” 张氏吓了一跳,这才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疑惑地打量那女居士,圆脸圆眼睛,脸上几点雀斑,身形有几分壮实可靠,可爱倒是可爱,不过长得真心不算很美。 但的确是她从未见过之人。 女居士柔和一笑,“我与女施主有缘,自然要为你化解苦难,你过来。“ 张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横竖听一耳朵,信不信是她的事,怎么都不会吃亏,比起那女居士要对她说的话,她更担心再这么当着众香客的面说下去,反叫旁人知道她亲亲宝贝好大儿的毛病了。 于是拈起裙摆挤过去,跪坐在女居士身边的蒲团上,捏着气声问道:“居士请说吧。“ 女居士淡淡一笑,很配合地耳语道:“令公子所患之病并非无解,因他不是单纯的失语失智,我见夫人你周身有黑气环绕,想来是从前做了什么亏心事,叫恶魂缠了身,报复到令公子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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