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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正在漫无边际乱想，听见自己名字这才回神，细细回味着袭人的话，心中平添了几分失望落寞之意，紧接着，性子里那股不肯轻易服输的倔强升腾起来。她打定主意，定然要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让袭人哑口无言。 贾宝玉清晨起来同林黛玉告别时，恰好提起制胭脂一事。当时袭人在旁服侍，提议由晴雯采买胭脂，他正在兴头上，素知晴雯最善调脂弄粉，未及多想，欣然应允，如今才想起晴雯孤身一个年轻女子，怕是不方便抛头露面，更不好去那些嘈杂地方，心中颇为后悔，忙道：“却是我先前欠考虑了。晴雯姐姐虽精通脂粉，到底不方便，不如还是我去……” 袭人不等贾宝玉把话说完，忙打断道：“你又在说梦话了。如今你刚刚上书塾，阖家正盼着你学业有成，怎好为了这些脂粉之事分神？岂不是我们这些做丫鬟的不是？若是让老爷知道了，仔细又是一顿板子！” 袭人这番大道理拿捏住了贾宝玉的软肋，贾宝玉果然不敢再说亲自去采买之类的话，犹豫再三道：“既如此，我命茗烟、墨雨他们陪着晴雯姐姐……” “不必了。多谢宝二爷体恤。”晴雯忙笑着推辞道，“茜雪姐姐已经和我说定，她二哥这几日不当差，正好同我们一起去呢。”
第23章 软肋 次日，晴雯果然和茜雪收拾妥当，两人至后门处，茜雪的哥哥早已雇了车在外面等候。 事先早有袭人托了平儿和看门人说定，说日里有两个丫鬟出门采买云云，故而出门之时甚是顺利，无人阻拦。 茜雪拉了晴雯在车中坐定，茜雪的二哥来顺和赶车人坐在前面车沿上唠嗑。 晴雯十岁之后未出过贾府，对外间颇感新奇，此时免不了偷偷掀了车帘一角，向外张望去。只见贾府后门前是一条夹道，虽不甚宽，却以青石铺地，倒也干净。门口人影错落，是几个货郎挑着生意担子在叫卖，有吃食，也有小玩意。一群孩子围在一个担子前，看那货郎捏糖人，又有一个孩子手里吹着风车，几个小孩子在他身后追着要。 晴雯许久未曾见到这般情景，颇觉趣味。茜雪却不同，她一家久居京都，儿时也常溜出去玩耍，故而并不新奇，只管同晴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随口问道：“可还记得小时的事？” 晴雯一愣。她自被卖到赖家之后，前尘往事，一概不提，别人追问时，一概推说不知。但是茜雪和别人不同。茜雪真诚结交，又特地拉了二哥来，为采买胭脂一事奔走。晴雯便不好拿“不知”二字推诿。 “记得自是记得，只是也没甚么好说的。”晴雯犹豫着开口，“我家在淮扬一带，家里小门小户，兄弟姐妹都有，日子原本还过得下去……”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不经意间忽又回想起自己儿时画面。家中父母轻视她，苛待她，兄弟姐妹吵架时，父母喜欢论她的不是，罚她跪；却又喜拿她炫耀，因她生得好，转头拉了她的手向左邻右舍夸口，说我家女儿天生美人坯子，将来必定是能光耀门楣的…… 虽是飞鸿爪印般的浮光掠影，无非寻常人家寻常女儿都会有的小烦恼，却依旧叫人鼻酸，忙取了帕子出来，略略侧身转向车壁拭泪。 茜雪见晴雯神态有异，忙握住她的手询问究竟。 晴雯再也忍不住悲伤，哽咽道：“不妨事，你放心。” 茜雪追问再三，晴雯虽竭力控制，但那泪珠却越发似雨一般落下来：“我……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了。小时候去看庙会，我看见吹糖人的，爹娘单买了一个，给弟弟，我哭闹着想要，爹娘打了我一顿……” 茜雪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伤心，心中暗悔不该追问的，不成想倒触动她伤痛之事，此情此景也不好打岔，只得以手抚她后背，柔声问道：“那后来呢？” 晴雯越发哽咽：“后来那年发水灾，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们卖了我，换了八两银子……” 说来极是讽刺。晴雯幼年时，她的父母也曾打过主意，将她卖与富户为妾，好攀龙附凤，自家吃香的喝辣的。后来一场洪灾来，仓促间富贵美梦化为泡影，只得匆匆将一路摔打着拉扯大的女儿卖给人牙子，好给金贵的儿子们换几顿口粮。 只是洪灾过后，米贵如珠。平日里足够一家人半年开销的八两银子，又能吃几顿呢。 不过这些和晴雯都没关系了。大灾之后，卖儿卖女本是寻常事。人牙子那里一堆半大孩子，彼此间吵吵嚷嚷、霸凌弱小都是寻常事。吴贵是她远房亲戚，年长几岁，一直护着她，她分不清亲戚间的亲疏辈分，索性认作表哥。后来她也只认吴贵表哥这一门亲戚。 “不妨事的。如今我也算苦尽甘来了。”晴雯狠狠拭了一把眼泪。 茜雪越发懊悔，心知晴雯平日里对家乡父母绝口不提，旁人只当她年幼不记事，都怪自己多事，闲聊多嘴问一句，想不到晴雯竟然连当年的八两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此事是她平生至伤至恨之事。 茜雪想到此处，心中越发柔软，把晴雯揽在怀中柔声劝慰，见她泪水渐渐止了，又拿帕子与她拭泪，见她好了，方调笑道：“从前听宝二爷念叨什么我见犹怜，总不明白在说什么。今日见了你哭得这般标致模样，我才懂了。也亏得咱们是国公府里伺候的，京城里颇有些威名，若不然的话，似你这般标致的小娘子在外面走动，保准被贼人抢了当压寨夫人去！” 晴雯又羞又急，忙道：“你又在取笑我了。若是抢时，贼人也必定先抢了你去！” 茜雪收敛笑容：“胡说，我生成这般模样，安全得很，怎会被贼人抢了去？” 晴雯这几日里接连听见茜雪自称貌丑，起初以为是她谦虚，不甚在意，此时观她神色形容，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竟似对外貌耿耿于怀，惊讶之余，忙道：“姐姐何出此言？我常听宝二爷说什么环肥燕瘦，可见这世上的女子，实是各有风姿。像林姑娘那样，病西施一般怯弱，自是极美的，但似宝姑娘那般丰润富态，难道就不美了吗？” 茜雪小时候生得粉雕玉琢，甚得贾宝玉喜爱，这些年身量长成，渐遭疏远。茜雪心中明镜一般，知道必然是因为自己长相不合贾宝玉审美的缘故，虽嘴上不说，心中却颇耿耿于怀，再加上差点被袭人陷害逐出，更添沉郁之气。 茜雪家累世忠仆，素来清正耿直。茜雪遭此变故，无人可恨，只得迁怒到自己相貌之上，认定必定是因为自己貌丑，不合贾宝玉的意，袭人才敢这般排挤自己。只是相貌乃天赐之物，纵使怨天尤人，也无可更改，故而无人之时，不由得长吁短叹，自怨自艾。 “宝玉从小和林姑娘长在一处，林姑娘体态风流婉转，娇小玲珑，想来宝玉也因了这个缘故，尤喜体态风流的女子。便是宝姑娘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还时不时被他暗中褒贬，嫌弃太过丰润。可天底下又非只宝玉这么一个主子，更非只宝玉这么一个男子。姐姐何必因了宝玉的喜好，就疑心自己不够标致呢？以我来看，姐姐相貌端正，高大丰壮，标致得很呢。再者，宝玉为了姐姐的事，宁可自己揽不是，也要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为姐姐开脱，姐姐难道忘了吗？”晴雯反手握住茜雪的手，大声说道。 茜雪见晴雯说得诚恳，不由得心中一动。其实茜雪本就是中人之姿，虽不够纤细，不合宝玉心意，但打扮停当放在人群中亦有亮眼之处，哪里就貌丑了呢。 晴雯无疑是贾府里公认最美的丫鬟，茜雪被这公认最美之人肯定，心中沉郁之气稍去，对自己容貌也不那么自卑了。
第24章 终身 车子在青石路上辘轳而过，两人时不时掀起车帘，张望车外的景致。 茜雪见晴雯面上满是新奇热切之色，想起她小小年纪被卖到京城，并无父兄可仰仗，想来从未离开过贾府，不觉更添几分怜惜。 茜雪平日里暗暗羡慕晴雯伶俐貌美，轻而易举就能得主子欢心，此时却不免感叹上天待自己不薄：茜雪身为贾府的家生子，父系根正苗红，清清白白，娘亲那边更是贾府四大管家之一的单家，贾母嫡系，颇有体面。 更难得的是，家中对茜雪很是疼爱看重。 便是她小时玉雪可爱，被选为贾宝玉丫鬟的时候，茜雪父母也从未动过要茜雪攀高枝当姨娘的念头。一家人看得清清楚楚：似贾府这等豪门望族，联姻讲究同气连枝，门当户对，因而最重规矩理法，忌讳宠妾灭妻。做贾家的姨娘，看起来是半个主子，风风光光，但难免被正头夫人辖制一辈子，要么像周姨娘那样本本分分，到头来没个孩子，连个仰仗都没有，要么像赵姨娘一样，看似张牙舞爪，嚣张跋扈，实则处处被打压，被唾弃。 后来茜雪在房中不得宠，她娘亲更是时不时念叨着：等姑娘再大一些了就托人托关系，等求个自由身，找个好人家外聘，当人家的正头娘子。 但凡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听家人言及自己未来的婚配之事，面上总是要显出羞赧之色的。茜雪也不例外。每当她娘亲这般说的时候，她都会羞得粉面飞红，低头去弄衣角。 只是茜雪内心却是明明白白的：爹娘这是真心爱护她。女子早晚是要嫁人的，家中再好，兄弟再和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似她这等老实本分的家生子，将来最好的出路就是求个体面得了自由身，外聘到清白门第当人家的正头娘子，将来子子孙孙都脱了奴籍，好不快活！ 就如当年管家周瑞的女儿一般，嫁给做古董生意的冷家做娘子，说起来又体面又有光彩，谁不暗地里羡慕呢？ 先前茜雪因容貌一事不被贾宝玉器重，难免有些妄自菲薄的心思，暗想外头人娶妻，尤为看重德容言功，要长相入了那人的眼，将来方能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她因存了这么个妄自菲薄的傻念头，越是渐知人事，越是心中千回百转，忧思顾虑重重。只是这重顾虑，不足为外人道，就连她父母兄弟，也蒙在鼓里。 如今得晴雯赞美，茜雪心中生出些许期冀，不由得信马由缰，暗暗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 毕竟女子后半辈子的幸福，皆寄托在这上头啊。若是爹娘能为她寻得一户稳妥的人家，也不求他如何富贵上进，只要敦实可靠，清白做人，愿意信她敬她，懂得欣赏她，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车声辘轳，一路驶入外城，人声逐渐鼎沸，车速也慢了许多，显是到了那人烟阜盛的所在。 但见从天桥到大街，一路鳞次栉比，尽是茶馆、书局、会馆、商肆、赌馆之类的建筑，密密麻麻，高低错落，那宽阔的长街之上，有唱戏的、耍杂技的、变魔术的……各色江湖艺人林林总总，卖力吆喝，吸引了路人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都伸长了脖颈去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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