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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雪筹划停当，第二日果然寻了个机会和贾宝玉单独相处，把和晴雯说过的话又向着贾宝玉说了一遍。无非是摆事实，讲道理，言明袭人包庇她哥哥假借采买茉莉花种一事，骗了起码十几两银子。又特意拿了一份从外头抄来的价目单，请贾宝玉过目。 茜雪信心满满，只当铁证如山，贾宝玉定然会因为袭人的有意欺骗大发雷霆，不料贾宝玉只是皱着眉头背着手思忖一阵子，随即展眉笑道：“茜雪姐姐受累了，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细心，不过出门一趟，就把外头的价钱打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多费几两银子罢了。咱们家这样的人家出去买东西，岂有不让经手人赚钱的？若是太过斤斤计较，反而是失了体面。” 茜雪目瞪口呆，尚未回答，贾宝玉想了一想，又细细嘱咐道：“这件事情你知道也就罢了，千万莫要再说与旁人，只怕人多嘴杂，以讹传讹，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反而不美。还有，先前你同晴雯出去买胭脂，回来交割的时候说五十盒胭脂只花了一两银子，此事大大不妥。咱们家外头账房里的采办就管这胭脂的事情，你若是报价太低了，岂不是显得他们无能，或者暗藏私心了？依我说，上回买的胭脂甚好，不若对外报一两银子一盒，免得要外头的管家们难做。” “一两银子一盒？”茜雪从未曾想过，竟然有贾宝玉这等心甘情愿当冤大头的人，语气极是不甘。 “是。我会吩咐袭人，让她再拿五十两银子给你和晴雯。你们只管说弄错了，先前那一两银子只是定金，如今人家上门收账就是了。胭脂的差事你们办得甚好，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夸你们，这五十两银子你和晴雯分了，权当是我谢你们二位了。”贾宝玉很是心细，只怕为了袒护袭人寒了茜雪的心，他从小锦衣玉食，哪里懂得银子的珍贵，故而一拍脑袋，大大咧咧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赏赐茜雪晴雯，也为了堵二人的嘴。做主子做到这种细致的地步，让人简直无话可说。 茜雪心有不甘，只得偃旗息鼓。 当日茜雪家刚好有事接她回去，茜雪之兄来顺听说来龙去脉，却抚掌大笑道：“宝二爷实在是个妙人！别看他平日里一副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相，心中却是极聪慧细致的。你当他想护着袭人那狐狸精？错了！他是在护着府里一直以来的规矩罢了。我的好妹妹，你年纪还小不晓得，你看看府里这些大管家们，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便是咱们外祖家，也是一样的。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不是靠这个发家的呢？先前我看你和晴雯一腔热忱，也不好细说，咱们家不差这几个钱，故而没教你们虚报了数目去。还是宝二爷细致，教你们把这个补上了！”
第43章 银钱 其实来顺久在二门外伺候着，深谙豪门大家采办上的规矩，原先和茜雪晴雯一起出去买胭脂时，就有意提醒她们虚报些数目，免得价格差异太多，显得外头管家们贪婪太过，反而结了怨仇。 只是他看茜雪晴雯二女皆在兴头上，以采买到物美价廉的胭脂为一大乐事，不好泼冷水。再者他和晴雯初次见面，生怕主动提议虚报价格，引得晴雯反感误解，好似他家眼皮子浅，为了几个钱故意贪墨主人银子似的，反被小瞧了去，故而不便开口提示。 殊不知，这采办的经手人层层虚报价格，层层揽油水，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了。便是有人想出淤泥而不染，孤标傲世一回，也必然被周围的人以做坏规矩之名打压污蔑。故而渐渐的，也就没什么人愿意犯傻，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了。横竖随波逐流、和光同尘的话，自己家里落得实惠，还会被周围人引为知己，遂成党群，呼朋引伴，互相提携，岂不是一桩美事？ 茜雪虽然心性聪慧，但她家在贾府颇有几分体面，她从小被家里人护着，哪里见过这等丑陋险恶？又岂能体会从众者的无奈和苦衷？当下不忿之至，转头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晴雯，连她二哥来顺的话也一并讲了。 晴雯一向直爽，最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闻言不觉恼道：“这还了得？咱们府里向来是体恤下人的，每个月的月例银子、过年过节时候额外的赏赐，是样样不缺的。明面上的待遇已是极优渥，哪里还禁得起这帮蛀虫暗暗谋私利？” 她陡然想起前世的时候，下人们疯传着为了修大观园，贾府的积蓄都空了，连每个月的月钱都是延迟了发的；琏二奶奶小产以后，李纨、探春、薛宝钗三人理家，为了节省用度，那该裁的不该裁的用项都裁了，大观园里的花木草果各项出息都被分包了去，一群姑娘们住在园里，连花也不敢折，连果子也不敢摘，竟是被当做贼来防…… 贾府一向是最注重体面的人，若非是入不敷出、用度紧张，怎至如此境地？晴雯想到此处，再想到如今宝玉的慷慨宽宏，不觉叹息。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着了。”茜雪说完了，也就气完了，“咱们做下人的，既是已提醒过主子了，也就是尽到自己的本分了。难不成主子有意纵着下人捞油水，咱们还要站出来反对不成？岂不是两面不讨好？看来，袭人在宝二爷心中的地位……” “这和宝二爷待袭人如何并无干系。”晴雯忙道。 她二世为人，是最清楚贾宝玉心思的。贾宝玉待年轻女孩们好，是如同鲜花嫩柳一般呵护爱惜，因袭人早早便把身子奉他取乐，他待袭人更有一种家养的猫儿狗儿一般的宠。 这种宠爱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一阵风吹过也就散了，若是未来的宝二奶奶看不惯袭人要撵她出去，贾宝玉怕是连一句话都不会出声，定然由着宝二奶奶发落了。 如今贾宝玉劝着茜雪当不知道，还特意拿了五十两银子赏她们免得心中不忿，是真心认为此事不值得一提而已，并非有意纵着袭人。 “如此也好。我们只当不知道便是。”茜雪叹了一口气，“白花花的银子又有谁不欢喜？何况是宝二爷发了话要与我们的。” 两个人果然按贾宝玉所言，只说初次出门办事弄错了，一两银子只是定金，总价五十两，如今那铺子来讨账，只管问袭人要钱。 先前袭人要晴雯采买时，给了二十两银子，后来买来胭脂后，已是交割清楚，将那十九两重新还回去了。如今茜雪一开口就直接要五十两，说剩下一两是预备给店家的赏钱，已是欠了银子太久，如今多给一两，那店家也就无话可说了。——这番说辞冠冕堂皇得紧，正是豪门大族处事的风范。 袭人猜到其中定有蹊跷，欲要不给时，又有贾宝玉发话，没奈何开了柜子，当着茜雪晴雯二人的面，一两一两把银子称给她们看，交割得清清楚楚。 袭人掌管贾宝玉房中财物时日虽长，但豪门公子哥儿都是手边珍稀玩物多，私房金银铜钿少，若遇迎来送往的亲友情谊，自在公账上出，故而袭人手头掌管金银颇为有限，到最后竟是差了十多两银子。 眼看着原本颇为丰盈的小金库见了底，常被人赞好性的袭人也动了恼。她料定是茜雪晴雯二人贪婪太过故意虚报数目，自觉自己占足了道理，故意大声说道：“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我这里是没有银子了。连这个月的月钱和前几日领的宝二爷在学里的八两银子的用度都没了。不若你们和那卖胭脂的店家说说，让他们再宽延些时日？又或者咱们房里这暂时用不着的琉璃盏玛瑙碗，交给茗烟去铺子里当上一个两个，好拿去抵了债款？” 此时贾府尚未落败，正是处处都要体面光鲜之时，说要把屋里的物件拿出去当，其实只是一句虚话，是袭人特意说出来挤兑茜雪和晴雯二人的。料想说到此处，二人决计不敢顺杆子爬，只能就此罢休了。 “你什么意思？你这是疑心我们说假话诳你？”晴雯得了贾宝玉的指示，心中正有几分不畅快，见状怒道。 茜雪忙上前拉了拉晴雯的衣襟。单论吵架，茜雪要比晴雯这个直肠子擅长多了。她一开口就是不阴不阳：“既是如此，就劳烦袭人姐姐做主，看看把屋里的哪个物件拿出去当了。横竖如今李嬷嬷不大爱来屋里了，这财物一向都是姐姐你在掌管，自是该你来拿主意。” “拿什么主意？”袭人未曾想到茜雪竟然胆敢顺杆子爬，不觉动怒，高声道，“你是个明白人，难道不知道这屋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入了账的？哪怕少了一个茶碗，他日难免不被老太太问起。难道到时候要我推你去顶罪？” 说起茶碗，倒是激起了茜雪的愤恨之心。她想起不久之前的那碗枫露茶，原本是李嬷嬷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偏偏袭人要往她身上推，若不是晴雯出头仗义执言，她早被撵出去，万劫不复了。当下冷笑道：“姐姐到时尽管推我去顶罪。横竖又不是没做过，也不差多这一回。大家都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论身份原本是差不多的，如今姐姐在这屋里吩咐人做事，我哪次忤逆过你？便是你推我去顶罪，我一时半会儿也无从知晓，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岂有机会驳你的？你尽管放宽心便是。” 只听得“砰”的一声，外间贾宝玉的茶碗再次落地，跌了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注：原作时间线中，贾府月钱延迟发放，是因为王熙凤拿出去放高利贷了。但是晴雯非上帝视角，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再加上贾府下人都传流言说贾府没钱了，两下一对照，信以为真。探春宝钗的大观园新政倒的确是因为贾府没钱了。
第44章 管账 茜雪自幼在贾府长大，是家生子，那规矩礼仪自然学得极好的。从小家里人就告诫她，要温顺谦谨，便是和别的下人不对付，暗地里再怎么拼得你死我活，水火不相容，明面上也得笑脸相迎、一团和气，这才是做人的功夫到家了。 故而茜雪在知道自己受袭人暗算之后，心中虽是惊怒交加，日常和袭人相处时却竭力约束自己心绪，不教旁人在这上头挑错。谁料想今日言语间触动委屈事，竟然尽数说了出来。 一语既出，茜雪自己又是吃惊又是懊悔，又说不尽的委屈，正不知所措间，猛听得外间茶碗摔碎的声音，好似是贾宝玉又在发脾气，一时心灰意冷，悲从中来，一滴滴泪水自眼中夺眶而出。 袭人本气不过茜雪和晴雯变着法子巧立名目要银子，一时失言才引得茜雪这一通，当下也懵了，正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间，听到外面响动，想也未想，忙赶出去看究竟。 晴雯也有些懵，一时未料到本是静水流深的局面竟一下子演变为图穷匕见的地步，忙取出随身帕子来，好生劝慰安抚茜雪。 此时外间一阵响动，偶尔夹杂着只言片语的说话声，想是众大小丫鬟齐齐赶着伺候宝玉去了。晴雯却无暇顾及，也不去听外间人都在说些什么，只管低声劝慰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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