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听闻他竟然还仰赖于一童子的指点后,卜己更觉得让此人占据有能吃上两年的存粮,实属是个浪费。 两日前,在继续讨要粮食未果的情况下,他得到了梁仲宁的一句“周遭坞堡无数,卜帅何不自便”的回复。 卜己此人行事鲁莽,哪里经得起此种激将法,当即就带了人围攻了其中一处坞堡。 可要知道,这坞堡内存粮几许,与坞堡主的财力和所购置的田产多少,实在大有关系。 田氏——别说放在濮阳,就算是放在东郡,也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强。 如此一来,卜己以蛮力攻破了那处坞堡之后所得到的收获,比起梁仲宁的六十万斛,就实在要少得多了。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 尤其是在兖州还未有朝廷军队压境的情况下,天然少了一种迫使三人拧成一股绳的外力。 卜己校查收获的同时,心中对梁仲宁难免微词更多。 这种怨怼,在他尝试朝着另一处规模更大的坞堡动手,又一如先前梁仲宁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吃了个败仗后,在他心中越发淤积了起来。 于是当他见到乔琰和典韦二人招摇过市,甚至看到那小童对着他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容之时,当即就炸了锅。 可典韦是什么人? 武将的先决条件之一的力气,在他身上无疑是表现得很极端的。 他甚至能单手举起牙门旗这等重物。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兴平年间曹操与吕布在濮阳的会战之中,典韦应招破阵,着重装,持十余小戟,敌方已至五步内他依然面不改色,以戟掷敌,攻破敌阵,令曹操得以引军退去。 而宛城张绣一战里,他纵然力战身亡,却也杀出了一条供曹操脱身之路。 这是一等一的虎将! 卜己本打算给乔琰一个教训,也算是杀鸡儆猴看,给梁仲宁一个警告,却哪里想到自己啃上的是个如此水准的硬茬子。 典韦早得了乔琰的知会,让他不必顾及其他,若是有人来犯,尽管杀之就是。 于是这街头也只躺倒了卜己手下的兵卒而已。 若非乔琰喊出了一句住手,只怕下一刻头身分家的就会是卜己了。 他后怕之余,心中怒意也越发高涨。 这便是为何他一见梁仲宁到来,估摸着对方不敢耽搁大贤良师的大事,更不敢当真看着他命丧此地,当即怒喝出声,以图先占据个气势的上风。 梁仲宁却懒得在此时给他什么面子。 听听在他手下人汇报之中,此人找先生麻烦的时候用的什么借口! 他竟然说严乔在神色之间多有挑衅! 这如何有可能? 在梁仲宁的认知之中,乔琰不过是因谶纬星象之故,这才前来为他排忧解难,也作为得到他麾下人手护卫她回返高密的交易。 攻破田氏坞堡之战中所起到的功劳,他从未见到她在濮阳城里行动的时候和外人提及。 更别说,正在昨日,乔琰还因已与典韦谈得差不离了,可以护送她起行,前来问询他是否有多余的人手可用。 一个即将要离开此地的人,其师从的当世大才,还在党锢之祸的影响下,禁足于高密这弹丸之地长达十数年之久,难保就不能在黄巾得胜后拉拢,成为己方号召民望的标杆。 这样的人,如何有可能会无缘无故去挑衅卜己这莽夫! 再者说来,乔琰自从与梁仲宁会面以来,所展现出的名士气度,早给梁仲宁留下了过分根深蒂固的印象。 她年纪虽轻,却惯来表现得风轻云淡,这挑衅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有了这种认知,梁仲宁也就越发看卜己不顺眼了。 再一追究卜己这称呼自己的方式,他都难免想着,典韦怎么不干脆在他赶来之前,将姓卜的这家伙给砍了算了。 届时他直接来收拾残局就是。 不……他不能这么想。 卜己麾下的人手与他相差无几,若是算上那些个新增的,便几乎有他的两倍。 纵然此人未必如此得他手下拥趸,这些人中一旦有为其报仇发起动乱的,实在不那么容易解决。 要是让大贤良师知道,他也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梁仲宁想到这里,将心中对卜己挑事的不快情绪给压了下去,说道:“卜帅何必如此动怒,天公将军有令,我等一旦入主城池,除了捉拿此地执政狗官之外,不得在城中擅动刀兵,搅乱民生,卜帅是要当先违抗此令不成?” 他话说完,自己都先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这话还是他昨日卖惨挽留乔琰,提及自己此事处境不妙,并未有多余信得过的人手可以分出来的时候,先生教给他的用来应对卜己的说法。 说是只要他占据了此等舆论高点,便有了先决之机。 而后半句便是他自己的借题发挥了:“还是说,卜帅对先生动刀兵,乃是因为攻坚失败,要抢我手底下的人来协助你的行动?” 乔琰也不知道,梁仲宁此人是不是在此前田氏坞堡之外的叫骂中,解锁了什么拉仇恨的看家本领。 但也或许的确是他对卜己就是有那么点发自内心的鄙夷情绪,再如何稍事遮掩也总会在语气中暴露出那么点端倪来。 以至于他这话音刚落,乔琰便看到卜己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说不出的难看。 攻打坞堡失败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耻辱,抢人协助更是无从说起! 这话也未免太扎心了! 卜己当即怒喝出了声:“书生无用,更何况是此等稚童。不过是运气尚可罢了,也就是你这等本事的才将对方当做上宾,实在是个笑话!我劫持她作甚!” “反倒是你,包庇此人和这壮汉对我手下兵卒出手,莫非是要据城自立,不顾天公将军的指令……” “渠帅慎言为好。”乔琰语气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被卜己以“无用”二字来形容,也并未让她的脸上露出什么怒气。 就算是卜己因为梁仲宁的缘故对她多有迁怒,也不得不敬佩对方的养气功夫。 他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挑衅神情,是否只是他看错了,又或者是本就带了偏狭的想法而产生的误解。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梁帅进攻濮阳,顺利夺城,击破田氏后,引得豪强自危,这些都应当与张将军的计划并无差别,平白被你扣上此等不顾指令的罪名,可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卜己本想借机讨要粮食的话,本都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愣是被乔琰这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堵了回去。 而还不等他继续开口,又见乔琰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薄怒,到底是没有尽数收敛下去,在开口之时,更是语气显得急促了几分,“至于渠帅说什么无用与运气,我更不敢苟同。” “若是渠帅觉得此为侥幸,何妨以三日为期,看看是否是个侥幸!” 卜己听到这里不由嗤笑,“怎么你这小童是又要故技重施领人挖坑去了?” 他对梁仲宁到底是如何攻破的坞堡兴趣不小,但那些跟从他一行的得了好处,自然不会理会卜己部从的搭话。 也就是那空壳一座的田氏坞堡,能留给他观摩蛛丝马迹而已。 卜己领军而去所见,最明显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坑洞。 倘若忽略掉那些先以叫骂、火箭以及诈死,让田氏坞堡内众人形成错误认知的花招,只看这些个坑洞,很难不让人觉得他们能取胜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但乔琰可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 从以退为进地告知梁仲宁她有离去之意,到带着典韦专程在濮阳街头游荡,再到遇上卜己后的隐晦挑衅,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此时的表现。 像是被卜己那一句“故技重施领人挖坑”气得不轻,她置于身侧的手握拳片刻微微颤抖,在力气抽离后,方才缓缓松开。 她面色上犹有薄怒,语调倒是已经平缓了下来。 “渠帅未免太小瞧人了些,便是不挖坑也照样能取胜,只希望等我回程之时,渠帅不要觉得面上过不去,不肯来赴这庆功宴!” 见这小童再如何平静,也潜藏不住其中的气急败坏,卜己当即朗声笑道:“若真能庆功,赴宴又有何妨,届时我必拉上张帅一道与你庆贺!” “但若不胜……”他留下了这四个语意未尽的字转身离去。 在他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后,梁仲宁方才凑到了乔琰的身边,小心地问道:“先生真要为了一时之气再次出手?” 乔琰暂时不走,对他来说自然是个好事。 只是听闻读书人大多心气极高,若是因为卜己这蠢汉的挑衅,先生一怒之下失算,岂不是有些不妙。 但他只听到乔琰在收回了目光后回道:“劳驾渠帅借我五百人,明日日落之前,我带战果回来。” “……真要去?” 乔琰目光一凛:“去!为何不去?此人辱我,便是小瞧我高密郑师门下,我若不拿出个战绩来,岂不给郑师蒙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起伏失控,她又缓和下来了几分语气说道:“渠帅便不必去了,分我些人手足矣。” 她盘算着等此间事了,多少还是得往北海一行,去给她这扯虎皮唱戏的工具人郑玄正儿八经地道个歉,但也并不妨碍此时,她在继续用这种理由来撬动进程之时,完全没有任何扯谎的负罪感。 梁仲宁自然听不出这话中有假。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除了成全她,他也着实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可说。 可乔琰的表现完全不像是被迫出击。 她领着人一出濮阳城,便径取高氏坞堡,行动中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正是她从田洮处得知过信息,甚至手握了一部分地图的高氏坞堡。 这是一场绝不可能失手的交战。 卜己试图重现梁仲宁的战果,对着这等大型坞堡出手过,以失败告终,高氏活动在外的眼线早将这消息传了过来。 这无疑是让他们觉得,黄巾军的战力也不过如此。 至于田氏坞堡何以告破,归根结底还是他们没本事。 而偏偏他们守备刚稍有懈怠,就对上了乔琰这个对手。 她手握的也何止是知己知彼这样的优势,还有典韦这样一个膂力惊人的助手。 在他们离开濮阳城之前,她还特意让典韦以及带出来的五百兵将吃了个饱饭,又带上了足够的干粮。 这无疑是让他们的精神面貌又有了几分改善。 于是等卜己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准备出营寨走动之时,便看到了乔琰领着那一众人拖着数十辆载有粮食的车架,朝着濮阳城进发。 这显然并非是自城中偷运出来撑场面的粮食。 在粮车之后捆缚着绳索、被迫徒步而行之人,身上一度参与交战的痕迹还很新鲜,分明就是刚败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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