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她翻遍了四书,想要挑一节作为第二天讲课的主题。君奉天在她旁边打了一晚上的坐。第二天清晨,她一大早就开始梳洗,还专门擦了些粉来遮黑眼圈。趁她忙着画眉,君奉天便拿着玉梳替她绾发。 描罢眉,奚长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说道: “师尊,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君奉天手下动作不停,替她梳理好发髻,不疾不徐地说:“韶光有限,岁月无情,只要不曾荒废少年时光,便是值得。” “纵观吾一生,文不成武不就,不曾有什么建树,不曾闻名天下,也不曾立身江湖。而今萧萧两鬓生华,才发觉自己原来已枉掷了数十年青春。”奚长歌道。 “人之一生在守心持正,养一身浩然之气,行所当行。待到老时回顾一生,只要问心无愧,便已足够,何必非要建功立业?况咱们现在行路千里,还能见到因你而建的书院,倒也不算一事无成。” 奚长歌听到他此言,眼里并没有欢喜,却流露出一点极淡的悲伤。 “我总想着要和你相守到白头,可是世间的情爱,没有不随着年岁而消磨的。奉天,从我有记忆开始,你就是一头白发,到现在惶惶几十年,你却从未变过……反倒是我,越来越老了。” 君奉天为她插上最后一枚簪子,说:“你若是介意,我便帮你把头发染回来。” “……倒也不必麻烦了,反正终究要有这么一天的。”奚长歌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说不定等我满头白发了,看起来还会更显威严呢。” 昊正五道。 为了把羽阳尽快送回去,天迹几乎跑成了一道闪电。见到君奉天以后,他把师侄往地上一丢,就捂着自己的后腰“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 “我的老腰啊……奉天你的徒弟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的把小的差点弄死,小的就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哎呦我腰好像闪到了……” 君奉天没有理他,一看见虚弱的羽阳,立即替他探脉。 “师尊……我……”羽阳挣扎着说。 “勿言。”君奉天冷着脸道,“吾为你运功疗伤。” 羽阳一身脏腑受创甚重,还好之前有天迹为他服下药丹,护住了心脉。君奉天将刚正内力导入弟子体内,一点点清除在他脏腑之间四处破坏的血闇之气,同时引导他体内真气流转,修复伤躯。 行过一个完整的大周天以后,羽阳面色总算没那么苍白了。他抓住君奉天的袖子,急切地说:“师姐她……她真的坠入魔道了。” “嗯?”君奉天面沉如水,看不出神色变化。他朝天迹看了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 “吾知晓了。”君奉天收了真气,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插手。” “师尊!”羽阳面露惊慌。 “此事起因在吾,也当由吾来亲自了结。吾若作壁上观,只会置德风古道于风口浪尖,也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受难。”君奉天道。 “师弟,你……”天迹有些担忧他现在的情况。 “不必多言了。”君奉天道。 “师尊,我知道此言逾矩,但我仍斗胆求师尊一句,若非必要,请……请留师姐一命!”羽阳恳求道:“她毕竟是为贼人所利用,方造下连番祸事。师姐为人正直无私,一生以除恶扬善为己任,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君奉天沉默了片刻,说:“你下去吧。” “师尊!”羽阳急道。 “回去养伤!”君奉天的语气冷硬如铁:“一月之内无我之令,不得出山门。” “……是。”虽然百般无奈,羽阳也不能不遵守师命。 羽阳走后,昊正五道内只剩下神毓逍遥和君奉天二人。 “奉天,你真能对奚长歌下杀手吗?”天迹问道。 “若能为她解除地冥所下之禁制,让她拜托恶人操控,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君奉天道。 “那若是不能呢?”天迹追问道。“她现在虽然言辞性格一如往常,但是心性已全然不同,对生命全无敬畏之心,视人命如同草芥,连羽阳也能毫不犹豫狠下杀手。若放任她如此下去,恐怕贻害无穷。” 君奉天沉默半晌,答道:“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吾别无选择。” 树林中,奚长歌一边行走,一边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说是思索,其实她脑中思绪飘忽不定,根本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找儒门弟子的麻烦?可是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没什么成果不说,她也的确对单方面的屠杀感到腻烦了。要不学一学那位传说中的乐寻远,先把羽阳弄死?不行,他被天迹带走以后,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君奉天肯定不允许他再出门乱走,奚长歌想杀恐怕也找不到机会。那要不按照冥冥之神的命令,干脆直接去找君奉天?算了算了,她暂时还没有再死一次的打算。 奚长歌脑中杂七杂八的想法乱成一团,简直无从下手。她一脸抑郁,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看也不看就灌了下去,结果只喝到一嘴空气。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她不死心地摇一摇,却只有几滴酒液,可怜兮兮地滴进她嘴里。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连想喝口酒都不能遂心。害,去他的儒门,去他的酆都鬼气,去他的冥冥之神……奚长歌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先去酒肆打一壶酒再说。 她果断转了个方向,朝市集的方向走去。 奚长歌在前往酒肆的路上急急而奔,忽然,一道掌气迎面拍来!她心中警戒顿生,此时停步已是不及,匆忙之间运气在胸,硬生生受了此掌。 “是谁!”她一声怒喝。 接着,一道熟悉诗声响起。 “正天地所不正,判黑白所不判, 犯人鬼所不犯,破日月所不破。 儒法,无情; 法儒,无私。” “神、毓、逍、遥!你还有完没完!?”奚长歌咬着牙,一只手按上听道剑柄,恨恨地道。 随着诗号最后一字落下,君奉天双足踏在坚实地面,面如严霜。 “啊……是……奉天啊……”看清来人,奚长歌忽然感到一丝气短。 而且,不知道怎么着,奚长歌一张嘴,这个称呼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好像在此之前,她已经千百次这样称呼过他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的君奉天,眼神不由得暗了暗。 “长歌。”君奉天唤道。 “……”奚长歌并不想这么快就跟师尊正面对上,况且这一次还是对方亲自找上门,这让她内心危机感骤升。在内心权衡一番以后,她装出一副乖乖的样子,道:“师尊。” 听到这一声“师尊”,君奉天的目光柔和了些许,缓声道:“到为师身边来。” ……这? 奚长歌设想过多种跟君奉天正面相逢的场景。若真有那么一日,可能君奉天会毫不犹豫地拔剑斩恶,正法无情;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计高一筹,将他反杀。但是千算万算,她都没想到君奉天会说这样一句话。 她该怎么回复? 她不回话,君奉天也不催促,只是以奚长歌最熟悉的那种冷定目光,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 两人人僵持了甚久,最后,奚长歌松开了按剑的手,放缓了速度,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走了三步,奚长歌忽然停下,轻声问道: “师尊不怪我杀人吗?” “非你之罪,吾不怪你。”君奉天道。 奚长歌于是又向前两步,又再一次停步: “师尊不怪我差一点杀了羽阳吗?” “非你之罪,吾不怪你。”君奉天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奚长歌又走了一步,开口问道:“不怪我,那该怪谁呢?” 她再次向前一步:“那些无辜之人,他们都死在我手上,羽阳也只是差一点,就要命归西天。若非我之罪,那还能是谁的过错呢?” 无言。 半晌,君奉天答道: “是吾之过。” “哈哈……哈哈哈……”听到这句话,奚长歌忽然笑了起来。她按着装有那枚纯黑玉珠的腰间暗囊,笑得畅快无比。 终于,她笑完了,正色道: “师尊,多谢你。” 下一个瞬间!她长剑倏出,一连十三道剑气爆发而出,凌厉直指君奉天!与此同时,她身形急退,眨眼间就已经退出数里! 谁料,君奉天虽然脸色骤黑,却似早有准备,冷哼一声,浑身爆出雄浑内力。那十三道剑气仅仅是阻碍了一下他的脚步,就在他面前寸寸崩解。他一振足,飞身而起,在奚长歌身后紧追不舍。与此同时,君奉天背上正法一震,铮然出鞘! 正法之剑如解羁之龙,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奚长歌。后者难以闪避,不得不停步抵挡。只听“当”的一声,奚长歌勉强挡下这一剑,却被余劲震得连连后退,唇边也溢出一丝鲜血。但她丝毫不敢停留,借着退势继续奔逃。此时身后正法又起,君奉天以气御剑,剑光连闪,无数道剑气如浩瀚金雨,席卷天地! 奚长歌身法已经用到极致,还是连连受创,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君奉天眼一眯,觑准时机纵身而上,并指成剑,准确点在她背后的大穴上。 奚长歌正在夺命奔逃,忽然被这道精纯剑气打在身上,胸口瞬间出现一个血洞,顿时一身真气狂泄!她又跑了几步,终于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师……师尊……”看到白发持剑、怒意满眼的君奉天落到自己身前,不知怎么地,她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一瞬。 就这一瞬间,她愣怔了一下,原本充满冷漠的眼里,忽然间落下泪来。 “师尊……师尊救我……”她哀哀切切地求道。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君奉天把奚长歌带到了仙脚。 她昏过去之前那一眼太过悲切,那一句恳求听上去也太可怜。君奉天明知道此时的她欺骗成性,却仍然心生一丝不忍。 儒法无情,法儒无私。此事如果要秉公处理,无论奚长歌是不是真的无辜,都难逃一死。而君奉天作为儒法象征,也决不能显露偏私。从他接下至衡律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斩七情断六欲,置生死于度外。法儒无私行的是雷霆之法,怀的是仁爱之心。他将天下人都一视同仁,因为心怀大爱,反而显得无情。 但是人怎么能真正无情呢?他不是泥做的偶人,自然也并非心如木石。虽然面上不显,但事实上,他始终把跟自己有关的人看得很重要。对君奉天来说,奚长歌是弟子,也是他的孩子。哪怕奚长歌一辈子没出息,他也愿意护她一辈子。 然而对现在的奚长歌而言,再谈逍遥无虞已是奢望了。君奉天本以为,奚长歌在一切的幻想破灭以后,要么凤凰涅槃,破而后立;要么碌碌一生,无所作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竟因为自己而一夕舍命,踏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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