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电梯掉到了地下室,门前上半部分是一楼的走道,下半部分是一堵灰墙。他选择了往上爬出去。可等他爬到一半,电梯突然继续下滑,一下就碾断了他半双腿。 我听她这么说着,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我在幻境里经历的滑梯,同情的同时不由侥幸,还好自己当时没有贸然爬出去。 巨脸确实让我把孔令安生前的苦痛都小小尝了一遍。 但孔令安是个天赋与努力兼备的人,在失去双腿后非但没有堕落,反而在国际象棋上更加投入。步入国际舞台是截肢之后的事情。 在他康复后的第一次比赛上,对手让了他一棋,让得很明显。他作为棋手,品质就是全力以赴,尽管能看出那一棋是让出来的,也会抓住机会。 就像那场删号战一样。他知道纵歌在小看他,但他也不会因此放水。纵歌在发现自己低估对手之后力挽狂澜,然而已经没用了。 其实,就算对手没有让那一棋,孔令安也可以全凭自己的实力赢。对手对他残疾的同情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尊重。 所有人在歌颂对手的高尚品质的同时,不免也把他定位成了个身残志坚但胜之不武的人。 他很愤怒,不明白对手为什么要让自己,然而在那之后他就发现,这不是唯一一个对他有偏见的人——很多人自以为是地怜悯他,实际上只是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他受不了这样充斥着伪善的棋赛,于是借口散心,去玩了剑三。隔着屏幕,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他是残疾,也就也不会有人自诩善良地谦让他。 那场删号战之后,他重归棋坛。 某次比赛上,他得知这是对手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能感受到对方迫切的赢的欲望。他尊重全力以赴的对手,也想念这久违的竞争感,于是斟酌着每一棋,尽全力回敬了过去。 最后,孔令安赢了。 他看到对方的手开始颤抖,眼中情绪开始崩溃,忽然想了起自己第一次面对残缺双腿的表情。 赛后的采访中,记者问了对手的想法。孔令安本来以为他会情绪失控,他却摆出了个悲天悯人的表情,说: “我的最后一场比赛,还是如我所打算地,留给了这位年轻但坚强的棋手。” 孔令安愣住了。 对手继续侃侃而谈,说希望更多身体残疾的人能继续追求梦想,也希望孔令安能走得更远,那样自己的落幕也算有意义,云云,但孔令安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只听明白,对手的言外之意是,这场胜利是他让给自己的——虽然这并不是事实。 但别人吃这一套。 记者面带赞赏地点头,又将麦克风递到了咩太的面前。 他的本能是反驳,还要把所有对他装模作样抱着悲悯心态的人骂个狗血淋头,可一晃又想起了对手输时的眼神,太熟悉,他太能理解,太能感同身受。 最后,还是他懦弱的善意占了上风。 他违心地对着麦克风说了声谢谢,然后彻底和国际象棋一刀两断。不久之后,就出了意外。 恶质问善,【如果不是你,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含怨离去的,怨也许就是他被因为残疾而被忽略的能力。 如果他的善面最后没有帮他的对手圆那个卑劣的谎,而是让恶面去暴力地解释一切,也许一些事情就会不一样, 也许他死后,恶面就不会无止境地因那个让他后悔的决定而残杀善面, 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事情。 — 孔母刚开始叙述时语序还略有混乱,我费了好些精力才能跟上,等说到了最后时,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这些事,令安除了我,谁也没告诉。”她怅然地望着阳台上那盆蔷薇,混黑的眼里染上了遥远的绯红,“他最后那句谢谢等于认同了一切。他认同的事,就再不会反悔,也再不会拿出来说了……是不是很傻?” 孔令安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的善面选择了遗忘,渴求轮回了结,而恶面选择了承担这段记忆,在懊悔中向所有导致他悲剧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善面——寻仇。 她说完这些已是筋疲力尽,本就瘦削的脸更显憔悴:“他太痛苦了。我也想他继续留在我身边,可真的没法再看他这么痛苦下去。你们都是好人,救救他吧。” 江珩安抚了她几句,问:“您之前说的他的书房在哪,我们可以进去么?” “可以。”她撑着沙发强站起了身,“你们跟我来。” 我们跟着起身,走在了她身后。江珩偷偷把装着断手的塑料袋提手塞到了我手里。我马上浑身打了个激灵,走路都有些顺拐。 房间不大,寥寥几件必需品收拾得整整齐齐,遗留着几分主人生前一丝不苟的性子。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矮棋桌,上面摆着一副国际象棋,只是看起来是个残局:棋盘上七零八落地歪着几枚棋子,还有几枚滚到了地上。黑白两王邻格而。断成三截的黑王后嵌在黑王身边的棋盘裂纹里。 唯独少了一枚白王后。 “这是……”我吸了口气。 孔母擦了擦眼睛:“我今早来看的时候就成这样了,还没来得及去收拾。” 我震惊的当然不是棋盘的惨烈,而是这格局,简直和昨晚的生死局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白王后。缺的那一枚应该就在我这。 看着人走棋破的棋盘,她的声音又开始有些哽咽:“可怜令安为了国际象棋努力了大半辈子,结果呢,和这棋盘一样,最后也没……” “我看过他下棋。下得很好。” 孔母有些错愕地看向了我,我就接着诚恳道:“他的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步步紧逼又不露破绽,看得我都跟着紧张。” 她愣了很久才摇了摇头,眼中的落寞让人揪心:“多谢你安慰了。你见都没见过他,怎么会看过他下棋呢……” “见过的。”我指着棋盘,脱口而出,“他习惯开场先让E2的兵去E4,如果是自己和自己练习的话,会马上让E7的兵去E5堵住之前走的白兵,然后马斜走到象面前……” 我也不知道自己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也许是触景生情,也许是身上的白王后在无声地提醒着我。我沉浸在自己的解说里,等再转头看向孔母时,发现她正怔怔望着我,泪流满面。 半晌后,她轻声问:“这孩子是个好棋手……是吧?” 口袋里的白王后微微炙热了起来。 我一怔,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是。特别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标题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首歌,叫《松窗棋罢》,致敬棋手施襄夏的,节选一些歌词出来 “看此番君子行藏 正气清扬 一黑一白 一来一往 世事俱苍黄 此起彼落 此消彼长 烂斧几寒芳 方圆乾坤万象 看透百态炎凉 不如低吟归去兮 风清月朗 行乎当行 止乎当止 闲云天地旷 流水不争 万物无竞 坐隐两相忘” 感觉孔令安就是这样的人。修棋修性,一心到底,干净得除了棋和信念外,你在他身上什么都找不到。
第93章 物极必反25 等孔母离开书房后,我才敢把塑料袋提上桌子。 “你其实可以考虑考虑学国际象棋。”江珩抱臂靠在墙上,看着正忙活的我,“一般来说你解决的冤魂的特征都会对你有点影响。” “我看不见得。解决了环夫人这么久也没见我的腿细一点。”我把塑料袋拨开了一点,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把断手抱出来的勇气,只得就这么把袋子放着,心说善啊善,我们好歹也有点交情,附赠个袋子你也别介意。 我把口袋里的白王后轻摆在了棋局初始时它应该在的棋格上,又看向了那枚破碎的黑王后,略犹豫了一下后,把它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抠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初始处堆了起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倒。 善恶双方到底还是缺一不可。 忙完后,看着双王后具备的棋盘,我接过了江珩递过来的红绳。 红绳在墓葬中的作用本是连接坟墓本身与天地魂灵,而红绳系死,也就等于锁死了灵魂的轮回路。孔令安心结难以解开,善恶两面的怨恨与残杀循环往复,怎样也逃不出这段劫难。 如今我了解了他不为人知的怨恨,再把牵往轮回的红绳还给他…… 他也就能离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把那一段粗红绳放在了棋盘上。 红绳和棋盘相触的瞬间,我眼前突然一晃——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硕大的棋盘的中间,和昨晚的那块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所有的棋子都是常态。 黑白两方的棋子在两侧遥遥对望。车是身扛精甲的盾兵,象是面容肃穆的教皇,神气扬扬的马身披鞍甲,斗志高昂的兵手执长矛。 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往队列的最里面看去。 它……或者他,现在已经没有当初那副破碎的样子了,华丽繁冗的白袍加身,对我兴奋地挥了挥手,手中的长手杖险些扫着旁边的教皇,显然找回了双手很是激动……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说话还是不是前后颠倒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了一下,轻轻挥了回去,然后转头看向黑方的王后。 他不屑地望着对面善的激动样,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转过来剜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后又撇开了头去。 我讪讪,看来他气还是没消…… 不过,我和江珩已经不是棋子了,那黑白王呢? 就在这时,所有的棋子都看向了我的方向。人丢下手中的东西,欢呼着鼓起掌来,马则仰首抬蹄,兴奋地粗鸣着。 善和自己的双手久别重逢,拍得自然分外欢脱,笑容之大,看得我担心它会再把脸给笑裂。那边的恶即使一脸嫌弃,嘴角还是挂了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地拍着手。 我不大好意思地往一侧挪了一挪,却发现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什么。 于是我也跟着回头看了过去。 我身边的一块棋格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上面站着一个一身正装的人,正笑容洋溢地高举着一只大奖杯,头上是黑白间隔的王冠。 那一瞬间,我有些窒息。 不用细看我也知道他是谁。我眼眶一热,咬唇忍住哭的冲动,后退两步,跟着为他真挚地鼓起掌来,鼓得我掌心生疼。 过了很久,掌声依旧没有半分减退。 注入了他生前所有精力的棋子毫不停歇地为他欢呼,为一个终于得以从恩怨的棋盘上解脱、一个终于能够放下代表他所有荣辱的三十二枚棋子,然后潇洒走入轮回的人,不知疲倦地欢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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