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对,那叫上班和下班。 我需要一个地方,帮我快速了解当下的世界和时代,咖啡馆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每天来往的客人里,有老板的洋人朋友,他们或是在使馆工作,或是远道而来,希望在这个陌生但开放的东方国家发一笔财;有附近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他们往往因为内阁选举和出兵西伯利亚的事吵成一团;也有全家来这里吃东西的普通职员,还有城里打扮入时的小姐太太们,她们一般是刚从“帝剧”看完戏出来,拎着从三越百货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跑来吃个英式下午茶。 我边点餐送餐做三明治烤司康,边倾听他们的“心音”——就像人类的身体在继国缘一面前是透明的一样,人类的思想在神灵面前也是透明的,稍微集中注意力就能读取到很多讯息。这样时间长了,很多东西就可以无师自通了,比如这个时代的语言用词、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带来的附加好处是我能贴心的记住很多常客偏好的食物口味和评价,导致客人们都格外喜欢我。 喜欢我是应该的,我可是个神灵啊。结果我老板说他捡了只招财猫,非要让我学着记账和做咖啡。 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那苦涩的香味让我想起在地狱里和无惨大人斗智斗勇的每一天,让我想起某个我思念的人。 “荒川小姐,你看起来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女性不一样。”有次保罗老板说。 “是吗?怎么个不一样?”我好奇地问。 “你更像我们国家的女性,我是说,个性方面。你谈吐优雅大方,从不畏惧男人,也不会担心结婚的问题…就像伊丽莎白女王,你知道她是谁吗? 西洋人可真会夸人。 “你直接说我嫁不出去不就得了嘛…” “哈哈,这难道不是你们大和女性最害怕的事吗?”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谁说女人一定要结婚的?世界这么大,做点什么不行?” 在地狱里蹲了两百年、见了太多生生死死的我,只想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每一天,用心体会“活着”这件事。 虽然世道依旧混乱,普通人依旧活的艰难,但毕竟,这已经不是那个武士横行霸道、女孩子会被作为祭品丢进河里的时代了。 第一个月的工钱,我拿来买了一辆两轮车,对,就是人类称为“自行车”的东西。 因为懒得再沿着屋顶跑来跑去,更重要的是春天来了,从荒川神社的山上骑车子到店里,一路就像乘风飞翔,能看到无数好风景。 冬天过去,樱花开了,虽然不是江户城的樱花,而是东京的樱花,但荒川之畔,吉宗将军时种下的那些樱树的后代们依然欣欣向荣。城里的街上开始飘起樱吹雪的时候,路边的店里依然会售卖樱饼、樱花团子和花见团子,人们会携家带口地前往河边和上野公园赏樱。周末店里休息,我就带上三明治和司康,骑车去河边晒太阳。 活着真幸福啊。 虽然不吃东西也不会饿,但人类的食物在这两百年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了大量牛乳制作的洋果子味道比和果子更好,作为舶来品的伯爵红茶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不介意一一品尝。 和服不好骑车,我又一时接受不了那些紧贴在身上的洋装,于是学着女学生的样子换上了袴和皮鞋,很快发现了这么穿的好处和坏处。 好处是方便行动,不论出入什么地方都不用再规规矩矩,坏处是总能引来无数闲人搭茬。 保罗老板说话做事带着洋人特有的爽朗,也不要求我一定要像其他咖啡馆的女招待那样穿着奇怪的围裙——叫做“女仆装”的衣服。所以我就穿得像个女学生似的在店里进进出出,常被不熟的客人当作是附近女子学校来打工的学生。 “太不像话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孩子这么疯,竟然还在上学就出来工作。” “这年纪不是该去相亲吗?长得这么漂亮,可惜了。” 有时也会听到有客人如此窃窃私语,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的老师说过,即使是女子,也不该被等闲视之。 况且我还是个神灵。 保罗老板热衷收集大和的艺术品,收到什么好东西就叫上几个朋友来店里鉴赏。有次我看到他们几个人围着几张浮世绘啧啧赞叹,就凑过去扫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张是真的,老板你被人骗了哦。” “荒川小姐也懂骨董的事吗?”西洋人饶有兴致地说,“为什么说是假的?”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以前江户城的摊子上常见这东西,又不值什么钱…而且古代的东西自带着一种时间累积的气息,是仿品模仿不来的。 “这是铃木春信的画吧?锦绘的颜色有点不对,纸也不是当时的和纸,下面那张倒是真的,那些亮闪闪的是云母粉,江户画这个的都喜欢用。” “上帝,你真是个神奇的姑娘,荒川小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只好说:“我祖上是武家的贵族,后来败落了,不过小时候家里还有这种东西,所以见的不少,纯粹是感觉啦。” 人类到底为什么喜欢收集过去的旧物件,对于活了几百年的我来说,依然是个谜。 不过洋人老板去典当行找人鉴别了一番,结果确实跟我说的一样。这下他开了窍,要收什么之前都拖着我去看,非要我这个“将军家来的小姐”给品评上几句。 我特别想告诉他将军家不是那么容易进出的,即便现在,老的江户城也是皇居所在。我等平民百姓,可不敢装成华族招摇撞骗。 不过西洋人显然热衷于此。有次在卖了一只延享年的盘子后,我老板赚了一大笔钱,就说要请我去吃steakhouse。 “那是什么?”我好奇的问。 “牛排,呃,就是牛的肋骨肉。”洋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没有吃过吗?” “耕牛是不能吃的,因为要种田用…”我愣住了,“现在的人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哈哈哈,荒川小姐,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从将军家来的,还是来自哪座偏远的山里,吃牛肉可是你们的天皇陛下亲自示范了的。” 我才知道明治以后,牛肉就不再是禁忌了,只不过普通人家吃不起而已。 不过第一次用刀叉吃东西,还是差点把盘子里好好的肉戳飞。 洋人老板笑的连红酒都喷了。我却着迷于动物肉类加上黑椒酱汁的神奇味道。 “说实话,荒川小姐,你今年多大?” “啊?十,十八岁…”我厚着脸皮说。 “十八岁…这么年轻,不该在咖啡店里浪费你的人生。” 洋人老板忽然严肃了起来。 “我知道你们大和的女性被家里管束很严格,早早就会嫁人生孩子,但在我的国家,女人也可以抛头露面,去经商、去从政,成为艺术家和作家…我有位女性朋友为此做了一本杂志,那是一位和你一样聪慧勇敢的大和女性,也许下次你们可以聊聊。” 于是在保罗的引荐下,我在店里见到了那位叫平冢明子的夫人。 是一位长相端庄的夫人,三十岁左右,看起来温和而沉静。 “荒川小姐,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鸟夫人,我以前是她的英文老师。”保罗老板介绍道,“雷鸟夫人,这位荒川小姐对骨董很有些见地,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了,也许有能帮上你的地方。“ “幸会,雷鸟只是我的法号,叫我明子就好。”那位夫人微笑着伸过手,和我行了一个西洋式的握手礼。 明子夫人送给我一本她创刊的杂志,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泛黄的封面上写着《青鞜》二字。 “青鞜?这是什么意思?” “是‘蓝袜子’的意思哦。在西历的1750年,也就是咱们的江户时代,在英吉利的一个沙龙里,一群女人定下以这个作为自我觉醒的标志。”那位夫人笑着说,“你可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只要记住,女性不需要依靠别人才能生存,我们也是独立的人,有资格骄傲的活在世上。” “那个时候…国外已经有这种说法了吗?” 世界真的好大啊。 我翻开杂志的第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 —— 元初,女性是太阳,是真正的人。 “说的真好啊…”我喃喃道。 “不过已经被迫停刊了,因为那些男人们不想让我们懂这些。”那位夫人平静地说,“我在筹备另一本刊物,听保罗说你的字写的很好,人也很聪明,你愿意帮我誊抄一些稿子吗?” “当然可以呀!”我笑道,“能与您这样的夫人结识是我的荣幸。老板,我可以晚上下工后在店里做这件事吗?电费从我的工钱里扣就可以。” “不,不,荒川小姐,你需要做的是多帮我看几张画。”我的西洋老板笑的特别大度。 反正我不用睡觉,晚上闲着也是闲着。 春天过去,很快到了夏天。 窗外的大雨下个不停,这天明子夫人正巧来店里跟人谈事情,一直待到晚上,看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便拿了两把洋伞,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其实我母亲的娘家是纪州藩主家的御医,所以我多少也算沾点武家血统,小时候父亲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路上她笑着说道。 “母亲一生被禁锢于家庭。父亲虽然是明治政府的官员,却禁止我学英文,说什么‘女人不需要学那种东西’,我偏不信,就偷偷自学,后来考了女子大学。结果出了那件事后,学校把我开除了,父亲也就不再认我这个女儿了。” “能冒昧的问一句,是什么样的事吗?”我惊讶道,“您看起来非常了不起啊,学校为什么要开除您?” 她扑哧一下笑了。 “保罗说你像是从大奥里来的,我还不信…那件事之前闹的满城风雨,你居然不知道吗?” “抱歉,我也是从别的地方来这里不久,所以不曾听闻…” “当然是我跟男人殉情未遂的事啦。” “殉…殉情?”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您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呢?“ “那时年轻嘛。”她倒是毫无愧色,“被男人两句话就哄的晕头转向,一开始听他扯些文学什么的,还以为是同伴,结果也不过是想骗你上床罢了。荒川小姐,你还年轻,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肯定都想谈恋爱,但作为过来人,我劝你不要在恋爱上浪费太多时间,一定要多读书,多去看看这个世界,要知道世界远不是我们眼前这一小块天地。” “我其实…不太可能会恋爱啦。” “怎么,父母不逼你相亲吗?”明子惊讶地问。 “我很久以前就没有父母了。”我看着远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力车和行人说道,“也不会有亲人和孩子。但我有个喜欢的人,他在很远的地方,我愿意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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