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猜测,她如今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 在她将人接入太原李府,与她对坐品茗的时候, 这个猜测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证实。 氤氲的茶汤雾气驱散掉了外间细雪连日的寒气, 只有窗棂上还有风雪拍打的声音。 隔着云蒸雾绕的烟气, 坐在李四小姐对面的那张被雪色薄氅映衬得越发脱尘绝俗的脸, 更是多了几分让人觉得不在凡尘俗世之间的观感。 虽然她开口便是一句,“李四小姐可有问鼎之意?” 李秀宁险些将手里的茶盏都给打翻了。 她身在李阀,以门阀贵女的教养长大,本不该有这样大的反应,可时年的这句话实在是对她来说的冲击力太大了。 她支持父亲起兵是为了自保, 替父亲收拢关中兵将坐镇同样是为了自保。 乱世之中李阀即便不想为,也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否则刘武周和梁师都不会放过他们,突厥不会放过他们,距离李阀势力最近的那几家也同样不会放过他们。 但这跟李秀宁自己也有不臣之心并非是一个概念。 方才她已经听到时年自报了家门,她如今正是魔门两派六道的圣君, 这个本应该是时年此前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所说的, 要等会一会天下三大宗师后才能达成的目标, 已经是提前一步完成了。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也不外如此。 而现在这个变化好像还波及到了她的身上。 “圣君得偿所愿, 相比集齐门中圣典也不再是件难事,但……圣君直言相问可有问鼎之心,是否……”李秀宁端庄秀丽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了几分纠结,“是否有些所托非人了。” “倘若圣门愿意相助我李阀,秀宁感激不尽,可……” “李四小姐。”时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身为上位者的霸道,李秀宁本能地觉得这或许是个她只会说一次的话。“圣门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李阀,或者说看中的是此时关中的位置和局势,而恰巧李四小姐你坐镇在此地。” 她从袖中摸出了一卷绘制得有些简陋,却已经足够说明如今情况的地图。 那把当日将金色飞刀信物递给她的修长手指,现在点在了太原的位置。 “刘武周和梁师都刚被李阀击退,与东突厥一样已经意识到了李阀此前的表现都只是在哄骗他们而已,但他们要想卷土重来并不容易,太原已经扼住了雄关,完全可以守关以待,这不是个需要消耗多少兵力的防守。” “不错。”李秀宁点了点头。 “太原的南边,是王世充的势力。他原本奉命讨贼,对付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寨。” 在王世充赴命上任之前,时年还在束平郡见到了这个忙里偷闲的家伙。 “一个月前,他赶赴洛口与李密正面交锋,但李密图谋黎阳仓,引得王世充率军来救之时,将王世充给击败,迫使原本可以以西京据守的王世充逃往西南方向,取代王世充成为瓦岗寨正面交锋敌手的正是拿下了长安的李阀。” “王世充立足未稳,但以李阀现在在长安战线势必与瓦岗寨纠缠的局面,并没有多余的精力从长安回军吃下这块肥肉,可李四小姐做得到。” 时年的手指顺着地图往南划过。 “不瞒李四小姐,圣门虽然不可能成为天下主宰,却并非是被动等着依附一方的存在。我们已经拿下了襄阳和竟陵,更是得到了大江联的支持,只要李四小姐有这个魄力出兵,趁着王世充逃难来此正在重组军队,将其拿下,圣门便敢与李四小姐合兵夹击朱粲,将这大江以北的地方彻底连出一片来。” “不知道四小姐意下如何。” 李秀宁突然觉得自己手中方才差点没能拿稳的茶盏,现在在杯身上传来了一种异常滚烫的热度。 慈航静斋找上了父亲找上了二哥哥的传闻,在这两日内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上次见到时年的时候所想的能够将李阀带出进退两难的困境,魔门白道并无区别的想法,在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改变的。 能得到白道的支持,在名号上无疑会好听得多。 魔门毕竟给她以良莠不齐之感。 可时年给出的却是个但凡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拒绝的建议。 面容清绝的少女收回指在地图上的手指,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新茶,指尖转动着杯盏的散漫之举中又丢下了一道惊雷。 “李四小姐也不必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杨公宝库中的财富军械与和氏璧都在我圣门手中,慈航静斋不过空有一个名头而已。这乱世之中,获胜者只能是手握实权之人,至于圣门高调行事会否引来白道的反扑,事涉道统之争,圣门会替李四小姐解决这个麻烦。” “我需要做什么?”李秀宁强忍着心跳的加速问道。 她知道这既是李阀的挑战也是李阀的机遇。 时年给出的作战方针,倘若接连克下王世充和朱粲,在中原偏西的地带,李阀的崛起便当真无人能挡了,届时瓦岗寨也无疑会腹背受敌。 李秀宁并非是对情势一无所知之人,大江联的意义其实远比时年所提到的作为进攻朱粲的一方势力要大得多。 长江南下便是江淮军杜伏威的地盘,手握这样的一支势力对顺江而下打击杜伏威的战略意义绝不小。 她所需要担心的不过是,魔门是否当真是本着拥立出一位支持魔门各教派传教的帝王的想法而来的,有没有更进一步取代李阀而存在的心思,所以才选择她作为交易的对象,而非是她的父亲。 可另外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极有可能便是永生的遗憾。 “尊我为军师。”时年抬眸轻笑。“我会再送李四小姐两份大礼。” 李秀宁深吸了一口气,这屋内的暖气在这个外间风雪非但不减,反而还逐渐加重的天气里,有种卡在嗓子眼里的干涩。 她知道自己倘若当真应承了下来,之后要走的便是一条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她也必须学会抛弃自己可以在后方当个镇场子的李四小姐便足够的想法,必须将自己已成惊涛之势的心思在心里平复下来。 “好。秀宁愿与军师共进退。” 李秀宁很快便知道了时年的两份大礼是何物。 一份是从飞马牧场北上送来的战马,夹带在运送战马的队伍中还有时年所提到的杨公宝库中的武器储备。 这支队伍走的西边如今还隶属于隋朝,暂时无人占领的地界,有魔门高手压阵,就算是有些不长眼睛的流寇对这批货物感兴趣,也绝无这个出手的机会。 第二份礼物则是一个人,瓦岗寨的那位密公的独子,被时年送到了翟让的手中。 翟龙头此前才因为翟娇被李密绑架,孤身前往营救之时受了重伤,如今有了个找回场子的机会,又怎么还会在意这个人到底是谁给他送过来的。 “瓦岗寨确实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撕破脸皮,尤其是蒲山公还失去了沈落雁这个左膀右臂,但起码已经足够让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们越是相互猜疑,越不敢分兵对我们出手。” 时年站在李秀宁的身边,现在在她们面前,取代了当日她拿出来的简陋地图的,是一张更为详尽的战略地图。 李四小姐能在关中为父亲募兵,本就不能算是只能在闺阁之中的女人,她既然敢答应时年提出的合作协定,在时年见到她的第三面,便已经显露出了几分峥嵘英武之气来。 “兵贵神速,冬日本就不便行军,也无人会想到,镇守后方的李四小姐会出兵王世充。” 事实上这一番行动确实是天下震惊。 魔门一统这事,归根结底还是不会对外如何宣扬的,对各方势力来说不过是感觉到有些旧日依托魔门的小股势力在辗转迁移,但李阀出兵,却是一个明晃晃的信号。 飞马牧场送来的战备物资飞快地武装进了李阀队伍之中,领导这支队伍的更不是个庸才。 柴绍爱慕李四小姐不假,他能坐上这个领军的位置靠的却是他自己的实力。 整军不过数日,在所有人的目光还放在瓦岗寨是否会在驱赶走王世充,效仿李渊一般将位处东都的越王杨侗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柴绍已领军大破王世充。 几乎没给朱粲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大江联、襄阳、竟陵的势力有了动作,与柴绍对着朱粲的地盘来个夹击。 这一番行动快得让除了深陷其中的王世充、朱粲之外的任何势力都没来得及应对。 不过准确的说,萧铣其实是有机会反应过来的分一杯羹的。 可这出手的三方中只有竟陵与他接壤,而偏偏出动的竟陵军队只有方泽滔率领的一支。 有虚行之镇守,更有东溟派与魔门在襄阳位置成相互拱卫之势,他连竟陵这个硬骨头都没能啃下来,更不用说还有大江阻拦的襄阳。 他也只能在意识到形式不对后收兵而回。 比起没能在此事中得到好处,他更该担心的居然是这李阀的军队已然分兵后,会否一支指向瓦岗寨,一支继续南下朝着他而来。 要知道西南方向的势力中,独尊堡堡主和宋阀阀主都曾经在他所收到的情报中,在近期到访过襄阳。 所以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南北夹击的戏码! 萧铣陷入了深深的危机感之中,其他势力也在同时敲响了警钟—— 魔门确实没对外正式宣布站定了立场,但李四小姐和柴绍的这一番行动中,得到的配合岂会是个寻常的势力能提供出来的。 更是有人见到了名动洛阳的荣氏商会荣姣姣,素有风流雅名的侯希白都出现在了李四小姐的麾下,而她身边冠以军师之名的,还是个此前未曾有多少人见过,有着惊人美貌的少女。 这些人的身份各有不同,却都指向了一个神秘的势力组织。 而李渊在收到李秀宁悍然出兵消息的第二日,便接到了“秦川”的请辞。 “不知李阀可是何处招待不周得罪了慈航静斋?” “阀主不必多想,不过是此事已经超过了在下所能应付的范畴,家师与宁道奇前辈都有出山之意,代为出面而已。”师妃暄拱手回道,”既然两方都选定了李阀,对阀主只有利无弊。” 她话是如此说,李渊却敏锐地出了师妃暄始终显得波澜不惊的神情中,也多了几分难掩的愁绪。 魔门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在此前给慈航静斋送来的通牒中就可见一斑。 佛道势力的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等各方,给李阀能提供的是一批游说的人才,以及一种政治上的支撑。 相比之下,魔门拿出的却是能从根本上扭转战局的力量。 要天命所归——魔门圣君继任典礼上的和氏璧现世,就算当日与会的基本都是魔门中人,也势必会传到白道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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