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斜睨他一眼:“难不成你还要跟我一起上?” 躲在一个打架的人后面,和躲在一个会找位置躲的人后面,哪个更安全一目了然。 土地不吱声了。他确实没打算过跟着这猴子力扛崇祯——开玩笑,那是他能动得起的人吗?别说打不过,就是打得过,杀了崇祯,毁了天庭大计,今后他还怎么在天庭混? 林黛玉两眼鬼气直下。 那是鬼的眼泪。 土地心道,这女子刚才还一副视死如归天不怕地不怕样子,搞半天是缺一根筋,发作得晚。 “没想到,会是你。”林黛玉没头没脑丢出这一句话,土地和孙悟空还没品出来什么意思,她就对着虚空一声大喊,“崇祯,你这个胆小鬼。大明亡于你手,你对得起你宁死不降的臣民,对着起你打下江山的列祖列宗吗?!” 识海的幻境正好停在他穿着道袍,奔逃出宫的那一幕。 他目眦尽裂,仰天叩问—— “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积祸至今,危如累卵,朕耕耘半生,为何偏偏让朕做了这个亡国之君!”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之中,他绝望地咬破手指,衣襟之上书就此生最后一张诏书—— “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①” 这是他永生不可能忘却的梦魇。 一遍一遍,循环往复,他飘零世间,见大明繁华落幕,见废墟之中,他的臣民咽下最后一口气,作了跟他一样的冤鬼。 他们如今去了哪里?早就投胎去了。 他站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滚滚涛浪不绝,他却不肯靠岸。到最后,这江涛海浪之中,只剩下他这一艘孤船。 大雨一刷,血迹就没了踪影。狂风一吹,飘摇的江山就又长出新枝。 他呢? 没有人记得他曾经为这祖宗基业呕心沥血,青史一笔,百年千年之后,只叫他亡国之君。 即便他当了清帝又如何? 崇祯,不是早死在那棵歪脖子树上了吗? “你找死!” 崇祯愤怒到顶的声音自虚空传来,眼前的歪脖子树倏地消失,众人又回到了贾府之中,四周奇石嶙峋,池塘波光粼粼。 正在逃奔的下人见到已经咽气的林黛玉,嘴角全是血迹的香菱、土地、孙悟空三人,还有正跟他们剑拔弩张的北静王,非常有眼力地顿住脚,接着脚底抹油,倒着逃窜离开了。 他们似乎身子跟着崇祯在走。 这里比先前宽阔不少,逃起来也更方便。土地当机立断找了个大石躲下,还不忘朝林黛玉挤眉弄眼。香菱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原地傻愣愣站着。孙悟空拔剑往崇祯身上一挥,趁崇祯侧身躲开之调转方向,将人引离其余三人的方位。 崇祯与孙悟空来回打了三四个回合,被孙悟空一剑砍中手臂,霎那间鬼气被裂开一个缺口,痛得崇祯闷哼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崇祯看着一旁林黛玉的魂魄,冷笑一声。 “呵,你不是佛吗?你为了救自己杀别人,你算什么佛?” 土地躲在石头后头大喊:“大圣,你可千万别被他三言两语迷了心窍!你是为了拯救苍生!舍小义取大义。” 崇祯挑拨不成,运掌接着朝孙悟空面门拍去,孙悟空手握神兵,再加上吸收了通灵宝玉的仙力,打了二十多个回合,仍呈势均力敌。二人虽都身上负伤,然斩魔剑专诛妖邪,崇祯身上割裂的口子源源不断地逃逸出鬼气,若不及时调息疗伤,打到最后,只会被孙悟空耗死。 “算你走运!” 崇祯一挥袖子,霎时狂风奔涌,沙粒树叶飞扬至半空,哗啦啦吹得所有人睁不开眼,孙悟空脸被沙粒硌得生疼,土地躲在大石背后,见石头都差点被挪动,手脚并用将大石抵住。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崇祯已经消失不见。 土地狂喜着从石头背后钻出来,“他跑了?!” 孙悟空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口中喷出一口污血。 崇祯以为他能一直将他耗死,殊不知他早是强弩之末,他虽然重铸了仙身,但区区通灵宝玉,根本不能正儿八经将他变成大罗神仙,要发挥杨戬斩魔剑十成作用,已经将他刚得来的仙力吃出了一个大窟窿。 “我恐怕去不了地府了。”孙悟空呕完淤血,从地上颤巍巍站起,走到林黛玉魂魄面前,脸色稍有一些为难,“但你若滞留人间,难保不会被崇祯找到。” 他转脸看向土地:“土地,你找鬼差带她去地府吧。” 土地点了点头,张嘴正要说点什么,林黛玉就打断了他—— “不用了,我知道地府怎么去。” 土地懵了一瞬,道:“你知道地府怎么去?” 常理来讲,鬼是可以自行去冥界的。但是凡人刚死,往往还不肯相信自己已死,即使相信,脑中留着前世记忆,留恋不舍,于是才有了鬼差这一行,专门引渡亡人,免得他们逗留人间扰乱秩序。 然而,即使一个凡人再心甘情愿去投胎,不需要鬼差跑上人间押解,他也不应该…… 知道地府的路怎么走啊? “知道。”林黛玉轻声说。 她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土地,她的目光放在孙悟空满是鲜血污痕的脸上,好像崇祯当时站在紫禁城门口,看火光冲天,奔流而出的人群,几百年不变的朱墙之下,有春风进,有冬雪飞,有銮仪凤驾,有逃兵败将,往事如烟尘,嚣嚣岁月不饶人。 回首之时,看见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遗憾。 小荷初露,池塘鱼跃金鳞,古树静谧,风声莎莎作舞,天光云影之间,荣国府的一世就这样了终点。 故事结尾,其实也算圆满。 林黛玉转过身,说—— “不必去地府寻我。孙悟空。” 因为,我已不会再入轮回了。
第99章 花果山 林黛玉飘啊飘,飘到了黄泉的入口。两个鬼差守在结界之前,问她是什么人,怎么没有鬼差接引。 “我是自己来的。”林黛玉道,“我本是花汐宫神瑛侍者座下绛珠仙子,如今历劫归来,魂归地府。” 其中一个鬼差道:“不可能!仙子历劫之后,魂魄自然归往天庭,哪里还需要再入地府?” 另一个鬼差道:“你没有鬼差接引,怎会找到黄泉入口?” 两个鬼差神情戒备,视她若大敌。 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没有鬼会心甘情愿来到黄泉,至少这几千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稀罕事,不然还要鬼差干嘛?大家忙得脚不沾地,不就为了这些冥顽不灵的魂魄吗? 一个言称自己是仙子,却不知仙子魂魄被提出后要归往天庭,还无人引领自己来了黄泉。 “你是魔族奸细!”一个鬼差指着她恍然大悟。 “……”林黛玉道,“什么是魔族?” “你还装傻!”刚才说话的鬼差朝另一个鬼差打了打手势,压低声音,“我先将她拖着,你快去请判官!” 另一个鬼差忙不迭就跑了。 林黛玉就站在结界门口,一会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绕着摸摸大门口的镇邪兽,一会儿踢两脚脚下的沙粒石子。鬼差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在这玩耍,忍不住开口: “喂,看你是个弱女子,判官可不是好惹的,无论你受何人指使,速速离开,免得命丧黄泉。” “多谢。可我并不是你所谓魔族奸细。我不来地府,天庭可不会放过我。” 一听这话,鬼差登时来劲了,在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把守黄泉之门,可没什么机会听人嚼这些碎嘴。 “你跟天庭有仇啊?” “有一点点吧。” “什么仇?” “杀父之仇。” “……”鬼差瞪大双眼。 “开个玩笑。” 林黛玉在门前踱着,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了镇邪兽身上:“我天生天长,无父无母。” “等等……”鬼差指着她磕磕巴巴,“我好像想起来了,从前有个仙草化作的女仙曾经在地府做工,也叫什么猪,你,不会就是那个什么猪吧?” 林黛玉好不忧伤地抚了一把头发:“如无意外,说的应该就是我了。我叫绛珠。” 闻言,鬼差非但没有放下警惕,反而迅疾地往后大退一步,脸色仿佛凡夫俗子见到阎罗鬼刹。 “我去,有生之年我竟然也能见到黑名单上的大人物。” “……什么黑名单?” “你不知道?你已经上了地府黑名单,任何鬼差看见你,都要将你驱逐出地府方圆十里之外。” “什么?” “退退退退退——” 鬼差顺手抄起地府大门前除尘用的扫帚,驱着林黛玉从镇邪兽身上下来。一阵儿的功夫,人已经被赶出了地府入口的迷障。 她抬头望天,苍穹高阔,浮云缱绻,人间和冥界的交接之上,是神仙灵兽们栖居的天河。 一点动静没有。 林黛玉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玉帝在上,可不是我故意逃脱刑罚的。 *** 身为一个鬼,林黛玉虽然没有像崇祯那样一出世就神通广大,至少也保留一个鬼的特性。非常的轻,轻到风一吹,洋洋洒洒跌跌撞撞就能在红尘里翻个十万八千里的跟斗。 她没有控制自己的身体,任由风吹来吹去,今儿吹东风,她就顺势飘到东边去玩,明儿个吹西风,她就张开双臂往西而去。 她这一世没出过什么远门,一天天就在家中念书写字,就记得曾经读过一本林如海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游记,写的人叫徐霞客,不知是真名还是化名,但只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脑子里全是沽酒一壶、瘦马一匹仗剑天涯的快意情志。 此人生于万历年间,本是富家子弟,饱读诗书,却不愿考取功名,自言“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从弱冠年纪游历到知命之年,坎坎坷坷写下了这么本记录他游历天下所见人文风土的书。 世间也没有多少人像他一样,一意孤行地畅快一生。她很羡慕。 或者说,林黛玉很羡慕。 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是她做鬼了才有的自由。 她坐在田头埂上,看西瓜地里的小孩跑来跑去,热得满头大汗,席地坐下,像小狗儿一样直吐舌头。 林黛玉飘了过去。 “好凉快啊。”离她最近的小孩只觉一阵阴风测测,吹得他心脾都怡。 地上一共三个小孩,林黛玉穿来穿去,直到所有人都冷起了鸡皮疙瘩,抬头看日头正烈,终于觉得不太对劲。 “不、 不会闹鬼了吗?” 林黛玉说:“还挺聪明。” 可是没有人听见她说话。 所有小孩一瞬间僵在原地,接着宛如狂风席卷,从地上刷刷起身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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