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佛都不愿入人间历劫。 神佛们站在天上,看遥远的隔着银河天穹的人间,永远理智清醒,什么生与死,什么轮回,什么六道,信手拈来,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大道理。 可等神佛都到了人间,爱别离,求不得,哪个能跳脱其中?人在局中,便只剩身不由己。 唐僧生于西天,只是入凡一次,便生了一颗见不得人的私心。 坐在忘川河岸,还会陆陆续续等到贾府的人下来。 他们会变成什么模样?形容潦倒,断头断手,面目全非。 他不想看。 *** 鬼差们通过了孙悟空调岗的申请。 三生石是痴男怨女最常光顾的地方,这里是从黄泉路到奈何桥的一条岔路,只有非他杀的鬼才会往这条路过,这里的鬼戾气最淡,但也是最拥挤的一条路,一旦堵塞,会引起严重后果,鬼差们命孙悟空蹲守三生石旁维持秩序,顺便防止有鬼在上头乱写乱画。 两列鬼整整齐齐排队正从黄泉路出来,一个男鬼捧着脸对孙悟空道: “公子,你长得好俊啊。而且一看心地就特别善良。” 孙悟空道:“谢谢,但不可以。” 男鬼装傻道:“什么不可以啊?” 孙悟空乜他:“像你这样的鬼我每天能见五十个,你说什么不可以?” 男鬼垂头丧气道:“那写一个,不行吗?” 孙悟空翻个白眼道:“你还想写两个吗?” 男鬼点头道:“对啊对啊,我一开始想写两个的。我有一妻一妾,妻贤妾美,还能赚钱养我,我两个都想——啊!” 孙悟空飞起一脚,男鬼像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鸡毛毽子,飞速砸向了奈何桥头,转了几圈之后稳稳落地。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出现失望、难过、愤怒等等神情,反而,有一丝得逞的笑…… 不好! 孙悟空回过头,三生石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女鬼,飞快地在石头上面刻着什么。 孙悟空急忙上前抓住女鬼写字的胳膊,女鬼被他从三生石边拖走,三生石上已经写了一个半的名字——一个叫陈留娥的名字在上,另一个顾姓开头的名字工工整整排在下方,顾字刚写完,后面一个字只写了一横。 孙悟空将那女鬼双手绞住,呵道:“胆敢戏弄鬼差,你跟刚才那个鬼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以扰乱地府秩序的名义将你们扣押地府做劳役!” 事实上,孙悟空才没将那个闲工夫扣着人做苦役,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连环招,心下恼怒,只是吓唬罢了。 那女鬼倒真是吓得跪地磕头,说自己跟那男子是夫妻,他们约定好在三生石上刻下姓名,来世还能遇见。孙悟空皱着眉头听她滔滔不绝地说跟她相公的前尘故事,听得不耐烦了,正想要打断,忽然发现她眼神不断地自己身后瞟去…… 孙悟空转过头,只见又一个女鬼趴在三生石旁,也飞快地接着石头上没刻完的地方下笔。 “靠!有完没完了!还连连环计了!” 孙悟空忍无可忍直接掐诀将那写字的女鬼打倒在地,从怀中掏出锁链,走上前将二鬼捆在一起。三生石上两个名字却已经完工,一个叫陈留娥,一个叫顾碧石。 “这……”孙悟空懵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是两个女人的名字吧?” 捆住的一只女鬼声泪俱下,说自己跟另一个女鬼情投意合,然世情不容,受父母之命无奈出嫁,她嫁人之后为了跟另一个女鬼长厢厮守,提议纳一房妾室,她丈夫欣然同意。从此,她们就过上了你知我知他偏偏不知的幸福生活。 他们走过黄泉路,一起想了这个计谋,说要把三个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但你们只写了两个。”孙悟空提示道。 “呃……”女鬼低头对手指,“这个嘛……” 孙悟空转过头瞥了一眼站在奈何桥上的冤大头,他喜不自胜地正望着这头,对上孙悟空的目光,慌张地把头又转了回去。 路过三生石的鬼也正看着这场闹剧,有个鬼冲她们喊道:“两个女人怎么能在一起?” 那女鬼道:“怎么不能?我二人只是这一世化作女身,下一世也许就是一男一女了……” 又有鬼道:“那万一要还是女身呢?” 那女鬼道:“那不就跟这一世一样吗?也没碍着我们在一起……” 人群中第三个路人鬼道:“那不行,我才不想娶到这样的。” 那女鬼白眼快翻到天上去:“要你娶了,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围观的鬼纷纷加入骂战,各个都觉得自己占理,吵吵闹闹得孙悟空脑门直疼,赶紧将一群鬼统统赶去了奈何桥。 孙悟空看着三生石上的名字发愁。 对于三生石的传说,孙悟空也曾问过地府的鬼差,得到的一致回答是,他们也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从何而来,但他们知道的是,三生石很久很久以前,比现在的三生石大了三倍不止。 现在的三生石,高不过到孙悟空的腰间,宽也不过两肩之距,算是一块大石头,但平平无奇,没有玉石的光泽,没有雕琢的形状,光滑的乌黑。 一开始,地府并没有阻止鬼魂在上面刻字,后来巨大的三生石被刻得一塌糊涂,阎王便下令让众鬼将三生石搓掉一层,鬼魂们死心不改,三生石被画了一遍又一遍,鬼差挫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巨大的三生石,就被挫成原本三分之一不到。 为了保护三生石,地府开始派鬼差看守三生石。 三生石是自地府存在就留在这里的石头,没人说清楚它的来历,但它就这样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在奈何桥和黄泉之间,看万年人间魂魄来去,成了一个文物。 孙悟空掏出鬼差给他的矬子,抱着三生石一点一点将先前两人刻下的名字搓掉,那女鬼刻的字太矮,已经挨到了石头下面的边缘,孙悟空蹲在地上,磨得费力,直接将三生石翻了过来,他左手抱着三生石,忽然感觉指尖触到了一些凹凸不平,印记一样的东西。 他低头去看。 三生石底部,竟然刻着一行小字。 不是什么三生石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地府文物的标志,而是两个歪歪扭扭,但努力挨在一起的名字。 孙小黄。 绛珠。
第105章 溯世镜 孙悟空怔了许久。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放下石头,脑子里突然蹦出四个字来。 以权谋私。 他哑然失笑,笑完,却突然感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 好像身处深海的漩涡之中,冰冷的海水进入四肢百骸,将他也变成了海的一部分。 沉甸甸的每一寸,压得他不再能自由地动作,连呼吸,都能感觉到肺腑撕裂,用尽全力地挣扎。 他又申请了调岗。 这一回,他来到了阎王殿的藏书阁,负责整理新鬼的平生。主管藏书阁的鬼差知道他是在这里等阎王的佛,没有敢给他安排任务,孙悟空倒也没有偷懒,因为他发现整理平生,其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有时感觉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人生命数之中,一次相遇,会生出这么多的纠缠。 有时,只是走在街上,多逗留片刻,就会遇见一出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心神震荡,另立他志。 有时,只是一张谒帖,前半生后半生,就这样清晰地画了楚河汉界,一朝庶人,一朝贵人。 有时,只是惊鸿一眼,知慕少艾,半世纠葛,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有的人,出生王侯公卿,暮年之时,却连一碗稀粥都买不上。 有的人,出生草莽,揭竿为旗,轰轰烈烈地当了将军大侠。 阔别半生,有人终得团圆,有人衣锦还乡。也有人跌跌撞撞,沉沉浮浮,风雨中飘摇无定。 有一些人,生前他不知道来历,到了地府,却能了然地看尽他们所有。 他翻着贾府的故事,十二金钗,袭人,紫鹃,秦钟,净虚,北静王,石呆子,甚至那个曾经打过他鞭子的李嬷嬷,任何轰轰烈烈的故事当中微不足道的一角,也有着完整的来去。从牙牙学语,到知人识物,众生懵懵懂懂,走完人世这一程,属于他们的故事便落了幕。 也许还会有相似的故事发生,但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 有一天,他遇见了袭人。 她等在奈何桥旁,说有人还没下来。想跟他一起再走一程。阴司没有人间的种种关隘,也并非无情之处。过路的鬼少时,说要等个把人,鬼差们也会通融一二。只要不阻碍交通,破坏地府文物,鬼差们其实并不会为难往生的魂魄。 但她已经等了三天了。引渡她的鬼差开始催她走了。 她不肯走。说那人分明跟她前后脚死的,不可能等不到的。 鬼差说,前后脚死的,要是死在一个地方,都会一起提魂,如果没有下来,说明他可能还没死。 袭人说,他亲眼看着他死的。她比他后死。 鬼差晓之以情,但这鬼不听,吵吵闹闹抱着桥柱子打滚,就是不肯走,吸引来了许多围观的魂魄和鬼差。 孙悟空就是其中之一。 他走上前,对袭人说:“你是要等贾宝玉吗?” 袭人睁开眼,看见是他,震惊了一会,却没有多问什么,只答道:“没错。” “你等不到他了。” “为什么?” “他是神仙,不走地府这条路。” *** 袭人说,贾宝玉是在上香的时候被北静王抓走的,北静王将他关在王府的柴房之中,每天派人给他送水送饭,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北静王忙于商略起兵之事,不常待在府上,王府下人见他听话,对他也疏于看守,他就自个儿逃了出来。 他本来想回贾府,但看到贾府外面围了一圈人,猜测是北静王的人马,怕自己还没回去就被北静王抓走了,赶紧跑了。 他虽然平日里耽于玩乐,也并非愚钝之辈,隐隐约约,他觉得贾府要变天了。 不出所料,贾府被判满门抄斩。 他躲在深山老林,饿了就吃酸果子和鱼,他生来顽劣,最爱去东海抓鱼,意外还能捕鱼填饱肚子,后来,他遇见了从贾府逃出来的袭人。袭人身上带着银两,还将他看作少爷,愿意与他相依为命。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他逃命路上摘了一颗毒果子吃,就这样死了。袭人比他后吃,也随他而去。 “他真的是神仙吗?” “他下凡历劫。死后会重回天庭。”孙悟空说。 袭人脸色煞白,说:“我明白了。” 她走了两步,回过头看孙悟空:“你一直都知道他是神仙吗?” 孙悟空没答。 “是我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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