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关上窗户,从窗边转身走回桌前,两手捏诀,双脚已渐渐离地。 “孙悟空,女娲石的事,我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自己再想办法吧。”杨戬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以你之能,定能绝处逢生。” 其实能不能绝处逢生,杨戬也不知道。但是临行前,难道还要说感觉事情办不成,就这么散伙吗? 孙悟空当然也不可能拆自己台,相反,杨戬越是信他,他越是能从杨戬那里得到帮助,他越是表现得无能为力,反而容易将杨戬往外头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反水彻底拿他祭天。于是只点了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放心,我还有安排。” “什么安排?” “……”孙悟空道,“个中细节太过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楚。” 杨戬点点头,眼下也没时间再啰嗦,他看着孙悟空,最后忍不住道:“你在凡间,切记藏匿好身份。还有——” “天庭之中,不要相信任何人。” 言罢,身影彻底消失,屋内空空荡荡,干干净净,除了桌上那杯茶水,再没什么痕迹证明,这里曾经来过什么人。 孙悟空独自坐在桌前,久久未动。 杨戬认为李靖不是幕后黑手,可能够差使李靖的,在天宫之中又有几人? 杨戬说玉帝两年前就不见任何仙官,两年前…… 正是他刚到凡间的时候。 他疑心王母,可玉帝呢?玉帝本身,不是比王母更有可能操纵这一切吗…… 杨戬其人,为天庭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可谓忠心耿耿,人间妖怪传他浑话,称他是天庭一条好狗。他心中尚有正邪,不愿与李靖同流合污。他有怀疑过玉帝吗?还是,始终觉得,玉帝跟他是一条战线的? 如果幕后黑手是王母,到时候他与杨戬揭穿一切,尚有玉帝支持。可若背后操纵一切之人是玉帝,他二人不就…… 要与整个天庭抗衡? 屋内没有开灯,窗外浓厚的夜色已经开始退散,肉眼能够看清屋内摆设的边边角角,再过一阵子,贾府的丫鬟婢子们就要起来了。孙悟空摇了摇头,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是到该睡觉的时间了。 他简单用凉水擦了擦脸,脱靴,上床,拉上帷幕,终于得以闭上双眼。 这一觉,睡得朦朦胧胧,脑海之中,好像大浪席卷之后,岸边沙粒下滑凹陷,地洞中开始爬出匍匐在大海脚下微小动物,呼吸,伸展,试探地聚拢,宛如一副巨大而辽阔的画卷,原本沉寂的墨点开始如丝般涌出,绞缠,织出往事前尘。 “悟空,你护送唐僧取经,西行路上降妖惩恶,修成正果,如今封你为斗战胜佛,司六道五行清明,荡禄禄尘寰不平,你可愿受封?” 灵鹫峰祥云飘飘,神鹿纵跃,青鸾绕柱,仙果奇花相秀,瑞霭之中,诸佛归位。菩萨圣僧,罗汉揭谛,比丘迦蓝,一尊尊佛,一位位师,容颜慈悲,无上欢喜。 小白龙化出原型,金麟熠熠,银须随风狂舞,盘旋门前华表柱上。唐僧双手合十,袈裟光华万丈,虔诚垂目,立他身侧。沙悟净跪于佛前,颈上九颗头骨黑雾蒸腾,终于化作流沙,于佛音中扬尘殆尽。 极乐世界,消一切障,见一切法,声声曼妙,万物斑斓。 “可我不想当佛。” “好,唐僧,你将他头上紧箍咒取……什么玩意?” 仙乐乍停。九品莲台之上,佛祖万年慈悲的脸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崩裂,神鹿从空中坠地,青鸾悬停柱前,千果万花都不再舞动,诸佛都看向他一人。小白龙默默从华表柱上滑下,唐僧掀开一丝眼皮,目光飕飕扫向孙悟空。 孙悟空不偏不倚地抬起头,无视唐僧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看向佛光之中脸色渐渐变黑的如来。 “如来,我不想当佛。”
第60章 不做佛 他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得可怕的场景之中,依然让每尊佛,每个菩萨,都没有错过任何一个音节。他的语调太过平直,声线太过单调,并没有气势汹汹,也没有战战兢兢。 他是蓄谋已久。 久到所有的情绪早被时间洗涤干净,久到所有的质疑早被他自己扼杀,久到这样的惊世骇俗,依然理直气壮。 佛祖不语,菩萨无声。 “我早跟你说了,我不想当佛。”好像怕所有人没听清楚似的,他又再说了一遍。 唐僧眼皮全部掀开,目光灼灼快把孙悟空盯出了一个洞。沙悟净从地上站起身,开口了个“你”字,又默默噤声。师徒四人,本来平行而站,如今却成了孙悟空一人站在中央,其余人等,悉皆退后一步,生怕引火烧身。 “你为什么不想当佛?”过了不知多久,如来终于开口。 “没有为什么。” “凡事都有为什么。” “佛太无聊了。”孙悟空说,“我不想当佛。” 诸佛倒抽一口冷气。 凡人尊佛,匍匐于佛脚之下,晨钟暮鼓,念经参禅,只为得佛一点怜悯,一次启慧。千百年来,慕佛之人如恒河沙数,千万之中,却寥寥有几个人,得见佛颜,聆听佛音。没有凡人会说当皇帝太无聊了,我不想当皇帝,也没有任何一个向佛之人,会说当佛太无聊了,他不想当佛。 当佛之难,难于当皇帝千千万万倍,当佛之荣,荣于当皇帝千千万万倍。 佛降下慈悲,他竟不要。 “孙悟空……”如来深吸一口气,“你好好想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既然开口说了,就说明想清楚了。若是没想清楚,我便不会开口。如来,你交代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我不当佛,我要回我的花果山。” 孙悟空转过身,师徒三人都统统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背离诸佛,背离西天,背离极乐,走到华表柱旁,雾霭重重的出口。 “靠,差点忘了……”孙悟空摸到脑袋,又从门口蹿了回来,对着如来道,“这紧箍咒你还没给我解呢……” 如来面皮一抖,笑容又重新浮出,语气悠然。 “你生来不驯,五百年前闯出大祸,我打这一副紧箍咒,是怕你在西行路上为难唐僧,本来看你老老实实护送唐僧取完真经,劣性已改,要给你封个佛当。可看你如今这样,显然还没修炼到家。” 如来说话,惯常是弯弯绕绕,孙悟空听半天没听明白,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赶紧打断道:“什么意思?” “孙悟空,你劣疾难去,浪费这一番造化。” “若给你取下紧箍咒,纵你在三界之中无法无天,那我五百年前封你在五指山,又算什么?” “你要去要留,当佛不当,都随你愿。紧箍咒,我不会解下来的。” 如来目光怜悯,却如刀子一样剜在孙悟空身上。 “你!” 孙悟空拳头握紧,浑身猴毛一炸,唐僧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哎哟,佛祖面前你装什么逼啊。赶紧滚,放心,为师以后不会闲得没事给你念咒的,啊。” 佛祖目光扫向唐僧。唐僧赶紧眼观鼻鼻观低头作走神状。 “好,如来,算你狠。”得了唐僧保证,孙悟空松开拳头,乖乖转身又走向极乐世界的出口。 佛音又起,神鹿试探着挪动脚步,青鸾扑腾翅膀,小白龙战战兢兢闪到回殿前,诸佛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缓缓放了下来。 总算是把这瘟神给送走了。 一个小小的不愉快的插曲,不算什么……应该。 “佛祖,我也不想留在西天。” 咔嚓,神鹿从半空摔下,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青鸾彻底撞在柱前,佛音仙乐,霎时又停,千树万花,越摇摆,越尴尬,干脆也停下来,满室寂静,诸佛无言,只幽幽地看向大殿中央—— 那头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一步的猪。 “我尘根未尽,西行路上一直挂念一人,兢兢业业护送唐僧取经,也只是为早日回去见她。” 他倒是比孙悟空有眼力见,佛祖还没问,就先把理由倒了一通,而且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非常给佛们面子。 “取经路上,我贪吃犯懒,没有沙悟净般任劳任怨,也不比孙悟空护师衷心,更没有小白龙那样——”天蓬酝酿一下,道,“嗯……不可或缺。总而言之,西天取经我并没有出什么力,若列封成佛,我受之有愧。” 天蓬好歹在天庭当过公务员,说起官话来一套一套。而且有了先前孙悟空的莽撞,他这样一说,明明是他不知好歹,对比起来,反而多了几分诚心诚意。 天蓬又看向唐僧,告别般道:“师父传道授业之恩,天蓬铭记于心。” 这几个徒弟各个来头不小,一路上没给过他什么好眼色,眼下破天荒讲什么感恩,唐僧拜拜手道:“客气客气。” 如来一张脸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天蓬,你也不受封?” “我没有佛根,不配为佛。”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天蓬头快要低到地上。 “罢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封你当佛。” “什么?”天蓬愕然抬头。 “谁告诉你你们四个人人都能当佛了?本来,我也只准备让你个净坛使者。”如来凉凉道,“既然你不想当,那就算了,哪儿来,回哪儿去。” 孙悟空口出狂言不想做佛,如来还挽留了一番,轮到他,这样恭恭敬敬,如来却好像嫌他碍眼一样,巴不得他走。孙悟空能封斗战胜佛,他却只能封净坛使者。这样差别对待,众目睽睽之下,岂非给人难堪? “如来,你什么意思?”天蓬道。 此言既出,诸佛心头一凛。 敢跟如来呛声,也不知是该夸他勇敢,还是该夸他好死。 “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当我不知,天庭来找过你回去,绶你原职,让你重新为天庭效力。你已经答应,你到西天,不是早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如来目光泠泠,好像一把利剑,将天蓬从里到外刺穿得透彻。 “你早知道孙悟空不愿做佛,故意等他先说,好像如此,你就只是受他蛊惑,他八分罪,你则只有两分,他率先起了这头,旁人也不会多想——” “你早于抵达西天之前,就跟天庭做好交易。” 天蓬哑口无言。 沙悟净、小白龙、唐僧各自退后一步,面带鄙视。 沙悟净:“叛徒。” 小白龙:“走狗。” 唐僧:“内奸。” 孙悟空站在华表柱旁,看着天蓬肥头大耳的后脑勺,也幽幽吐出几个字:“笨得跟猪一样……” “你、你……早就知道?”天蓬艰难开口,语气发涩。 如来微微摇头。 不是不知道,而是……失望。 天蓬满脸通红,他将钉耙往地上一扔,浑身迸发出一股罕见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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