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炎懒得说话,给了他个“做人留一线”的眼神,拎着食盒飞快地走了。 快到中午时分,繁楼里除了跑堂的店小二,几乎没有客人了。 卫景平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将订餐的十七家的地址打听清楚了,铺开一张纸,制定配送路线。 很快他就画好了,画好之后又和许德昌确认了一遍之后,才拿出随身携带的小书翻看。 卫家的人渐渐都知道他粗略识字,卫长海夫妻俩私下里也在犹豫要不要送他进白鹭书院念书,但他自己始终未主动提起一字。 念书考功名的事,他面上表现得一点儿都不急迫。 上辈子他就知道古代文人士子科举艰难,一次恩科往往落榜者十之八*九,唯有佼佼者才能出头。他可没有自大到想着只要他进学堂念书去科举,就能按部就班考取功名的好事,既然没有十成的胜算,卫景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卫家把大头的钱押在他身上,那太不做人了。 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就躺平,卫景平没事的时候就四处翻翻开,辨一辨认繁体字,打留心以来,他心中已有上千的识字量了。 片刻功夫之后,顾世安又折返回繁楼,对许德昌道:“来一壶龙井茶。” 他选的座位离卫景平不远。 卫景平留意到了顾世安,他看着他点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叫了一盘子繁楼最精致的点心,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一杯清水,骤然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写着“有钱”二字,和自己隔着起码一年12两银子的距离。 他不知道这人为何去而复返,不敢贸然上前搭讪,只是暗暗地留意着顾世安的举动。 这时候卫景英和卫景川到了,二位小壮士走路带风,惹来一片目光。然后他意外地听到顾世安扭过头来主动跟他打招呼:“你是卫家老四吧?” 顾世安跟他说话了。 难道顾世安是为了他才返回的,这也太惊喜了吧,卫景平激动地搓了搓手。 他整了整衣裳,镇定地起身走到顾世安身边:“顾先生好。” 卫景英和卫景川也走过来和顾世安打了个招呼。 “你们哥仨,都几岁了?”顾世安言笑晏晏:“都认识哪些字啊?” 卫景英如实道:“我十岁,我三弟八岁,四弟七岁。” “认识个狗……屁的字。”卫景川粗鲁地嘀咕了句。 顾世安:“……” 卫景平:“……” 三哥威武。 卫景川说完撇撇嘴。 他早就听说白鹭书院的束脩贵得要死,想着顾世安定是一看他们卫家仨小娃儿都正是念书开蒙的年纪,落在他眼里就是每人每个月1两银,一年就是36两银的大肥肉,一定是来给书院拉生意的。 卫景川在顾世安面前才不肯流露出想上学的心思,他想明明白白地告诉顾世安,卫家一门子粗人莽夫,除了老四其他人一点儿都不想认字和念书,别打他的主意。 顾世安有些失望,他本来想着要是这哥仨有进书院读书的打算,他收二个人的学费就好了,另外一个小的卫景平,算个添头,反正班上多一个学生与少一个学生对书院来说所花费的精力几乎是同等的。 可他酝酿好的,打算循循善诱卫家仨兄弟入书院念书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卫景川一句粗口给堵了回来,顾世安的表情生硬地一顿,低头品茶压惊。 罢了罢了,既然他们无意求学,就不必开口劝学了。 “顾先生,白鹭书院都讲什么书啊?”一直未开口的卫景平道。 顾世安抬起头打量他,七岁稚子黑亮的瞳仁里透着股聪颖劲儿,越看越叫人喜爱,他大方地一摆衣袖:“小二,麻烦来四份冰碗。” 一瞬,他又决意坐下来和卫景平再聊一聊。 在大徽朝,冰碗是最出名的消夏冷食。用甜瓜果藕、杏仁豆腐、葡萄干、鲜胡桃、淮山药、枣泥糕按照口味喜好放在一起,加上蜂蜜调味,之后在冰里埋上一两个时辰之后,取出来当消暑的甜点吃的。 有诗句称之为“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①”,说的就是暑夏吃冰碗的那份爽意。 卫景平一看顾世安要请他们吃冰碗,忙道:“顾先生使不得。” “嗳”顾世安执意要请:“吃个冰碗消一消暑,卫二和卫三一会儿才好出去送餐嘛。” “无功不受禄。”卫景平一连推拒:“要是平白受了顾先生的馈赠,回去会被家父责骂不懂礼的。” 他心想:您就不要强人所难了。我缺的是一份冰碗吗?并不,我缺的是给开个免费进白鹭书院读书的先例啊。 “我观你画的配送路线图,”顾世安道:“先前只在算学书上见过的统筹数算之法,想不到竟被你用到了繁楼的对外送餐上,真是开了眼界,也算受教了,区区一份冰碗着实不成敬意。” 说完,他还起身对着卫景平揖了一揖。 这下让卫景平彻底无法拒绝他,惊得还礼的时候心砰砰直跳,还以为接下来顾世安就要抛出一句话,邀请他免了束脩进白鹭书院念书了呢。结果,揖完了,冰碗也上来开始吃了,顾世安却只字不提白鹭书院,没这个事。 浪费情绪白激动一场。 卫景平心中哀嚎,又想:既然他这么谦虚好学,我是不是该将话题引到我拿手他不熟悉的领域,让他先师个我? 他先师个我,我再开口说要进白鹭书院念书的时候,他还好意思要我的束脩? 嗯,换个思路出奇迹。 “先生过誉了,那路线图不过是《九章算术》之中最简易的统筹算法,”卫景平口气很大地道:“我不过是随手拿来取巧,让兄长们偷个懒罢了。” “《九章算术》。”这语气真有刺激到顾世安,他语速放得很缓,一字一句地问:“你读过《九章算术》?” 卫景平大言不惭:“读过。” 这个真没有细读过,但到了顾世安面前,没读过的也得创造读过的假象。 顾世安顺着他的话题笑道:“我幼时读《算术》,书中有‘今有女子善织,日自倍,五日织五尺,问日织几何?②’,我当时算不出来气了好几天呢,可见我幼时不如你。” 卫景平也笑了,但他这是刻意挤出来的苦笑:“想来先生出身诗礼之族吧?自幼时读的都是正经学问,不像我,书摊上捡到什么书就只能看什么书。” 对,就卖可怜,表达没钱读正经书的无奈。 顾世安动容道:“你这般好学心性,要是再做个学问,就更有出息了。” 他都劝学到这一步了,想来卫四今晚回家就该闹着父母送自己来白鹭书院念书了吧。 卫景平:“……” 不好不好,话题带偏了,想让他师个我的,怎么变成他又劝我去念书了呢。 卫景平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故意绕回去:“那先生后来‘今女子善织’这道题算出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宋代李重元的《送王孙夏词》,②出自《九章算术》。 顾世安:就,还想跟卫四聊聊。 信我信我,平哥儿下一章就有书念了。
第24章 撒钱 (这一瞬息,某种直觉告诉他,只要待会儿他再就昨个儿的话题煽点儿风,进) 其实用不着问,以顾世安的性子,即便他算不出来,也早就请教了别人而弄明白了。 卫景平之所以明知故问,就是为了把话题重新扯回来。 “后来偷偷请教了我家的账房先生,”顾世安说道:“又想了许久总算解了出来,一日织一日的份,次日织两日的份……五日共织了三十一日的份,统共五尺,一日岂不是织三十一份中的五份,窥透了技巧便又觉得容易无比。” 教书的都是碎嘴子,卫景平没承望顾世安说出这么多话来,但他从中听出了深深的遗憾之意,这正巧和了他的意,他略一抬头才发现二人聊得投入,都不知他二哥和三哥什么时候已经送餐去了,环顾四周,此刻还在繁楼用餐的人极少,雅座清幽,太适合下引子钓大鱼了:“听大人们说,人在幼年的时候总把心用在一些没用的东西上,比如算术之类的,原来先生小时候也这般。“ 他刻意强调算术是没用的东西,语气中更是夸张地流露出对算术之类“不正经学问”的浓浓的鄙视之意。 此言一出,立马挑动了顾世安好为人师的毛病,他立马反驳纠偏起来:“否,否,算术怎么会没用?你们卫家不种田地大概没人教过你,而所占咱们大徽朝七成的农户之家到了春秋二季全是一笔又一笔的账,比如粟米收下来怎么换成糙米,市价几何?以《算术》中记载的粟米五十,糙米三十来换,稗米二十七来换,十斗粟米换回多少糙米?换回多少稗米?这些账都得算,要不大户之家请账房先生做什么。” 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正聚精会神打算盘算着账的繁楼掌柜许德昌:“许掌柜哪一日不得看几本账簿的。” 机会来了! 卫景平暗暗琢磨:前面顾世安自爆打小在算术上不怎么灵光,后来又一直读圣贤书做正经学问,此刻为了驳我又提到了粟米换糙米换稗米,我不借机让他“换”一个更待何时? “先生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繁楼每隔一日采买一回糙米七斗六升,两日采买一回小麦粉六斗八升,若按照《算术》中的出饭率算起来,繁楼一日客源大约是几人。”他顺着顾世安也拿繁楼说事,似提问又似自言自语。 顾世安听完噎了噎:“……” 《九章算术》中记载,以粟米求糙米饭,三之,二而一,就是先乘以三再除以二就是出饭率。 小麦粉的出馒头率是……小麦粉换馒头、烧饼、包子,若人均每顿每餐算一碗糙米饭一个馒头……不行,弯弯太多,他绕不过来了。 “这……”可怜顾世安顾大秀才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全身心服膺八股文章诗赋,下笔呼应顿挫,开合自如,却于算术一学则只通简易记账,这回脑瓜子嗡嗡嗡的,半分都摸不着头绪。 此刻,卫景平已经摆好了姿势,就等顾世安来敬茶拜师呢,只要给句话,他就立马和对方互拜为师,束脩也一对一抵消了。 顾世安不愧是个老社会老油条,很快就从局促之中调整出来,他眯着眼笑道:“有意思,天不早了,不如明日我取了纸笔算盘前来与你细细一算?” 卫景平:“……” 哦哦,此乃遁术也。 卫景平心想,不过鱼儿已上钩,顾世安明日还要来找我,我急什么,明日再让他“师”我也不迟。 “好,”他赶紧道:“那我明日习完字帖就来繁楼见顾先生,还想请先生指点我读圣贤书呢。” 最后还要表明自己对读圣贤书的渴望。 顾世安闻听“讨教圣贤书”这句话大喜,心道:此子明日向我讨教正经学问,我必拿出本事来要他入我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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