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朕最忌讳结党营私,所以非但没有阻止,反而狠狠在背后推了一把…… 漫长的沉默后,天元帝四两拨千斤,随意安抚了胡靖,肯定了他的忠诚,却也终于正式发下明文,允许翰林院分担原本属于内阁的部分职责。 “即日起,各地各部各衙门上折子、奏本依据颜色分轻重缓急,无事请安的,绿色本;例行陈情述职的,黄色本……此皆交由翰林院处置、汇总,内阁不定时抽阅;余者凡各地紧急军情、案情,天灾人祸等等,依旧还交内阁……” 自此之后,翰林院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内阁。 这一场内斗,胡靖也好,秦放鹤也罢,貌似谁都没输,但最大的赢家,却是自始至终作壁上观的天元帝。 退出去时,两人都出奇安静。 转身的瞬间,秦放鹤看着暖阁窗纸上影影绰绰照出来的两代帝王的影子,百感交集。 当权力完全集中在一个或几个人手中,那么余下的所有人都可能是傀儡、木偶…… 因为你的一切努力和心血,都可能随着上位者的一句话中途夭折,付之东流。 但无论如何,分权,终于是走出了第一步。 “你还是太嫩了,”往内阁走的路上,胡靖忽幽幽道,“真以为陛下会被你的一点小花招蒙蔽么?” 卢党一手遮天的前车之鉴犹在,陛下绝不会轻易重蹈覆辙,至少有生之年,不会允许一家独大。 经此一役,秦放鹤与侯元珍等人尚未稳定的联盟,将瞬间土崩瓦解。 秦放鹤没有反驳。 这一次,确实是他急躁了,以至于忽略了“帝王”这个词本身的内核:权力、疑心、均衡。 毋庸置疑,天元帝确实给予了他空前的信任和施展空间,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 但是秦放鹤没有选择。 岁月不饶人,天元帝老了,皇位更迭随时可能发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所以秦放鹤忽然又笑起来,“但我还是赌赢了不是么?” 天元帝当然不会被轻易蒙蔽,但同样的,他也不会完全信任胡靖。 所以你看,最后的最后,事情还是按照预定计划进行。 虽然绕了几个弯,虽然付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代价,但一切都值得。 况且侯元珍……也未必值得信任。 胡靖没有说话。 因此这次的交手,他也算自伤八百。 天元帝敲打了秦放鹤,也等于敲山震虎、杀鸡儆猴,那么他与尤峥的联盟,也要顺势低调起来…… 正月的风异常冷硬,转过一段连廊拐角时,胡靖和秦放鹤都被迎面扑来的裹挟着雪沫的冷风吹得齐齐眯起眼睛。 “对了,”秦放鹤忽然凑近,在胡靖耳边低语,“晚辈确实有些糊涂了,总觉得阁老龙马精神不输当年……您高寿?” 你多大,我多大? 或许我眼下确实仍显稚嫩,但我熬得起,您呢? 胡靖呼吸一滞,眼前一黑,才要发作,却见秦放鹤低低笑了几声,径直从他身边掠过,伴着风雪,大步而去。 “很意外,是不是?” 胡靖和秦放鹤离开后许久,天元帝才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太子一怔,默然无语。 分明是文人,老也好,弱也罢,言谈间却依旧刀光剑影,杀人于无形,丝毫不逊色于战场血肉横飞。 天元帝本也不想听太子的回答,只慢悠悠捻起一枚羊脂白玉的棋子,随手丢到棋盘上,声音清脆,“太子,你要记住,治理国家未必非要一板一眼,任用臣子就像放风筝,而你是放风筝的人。只要风筝线够长够结实,”他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摆摆手,“可以由着他们自己去,随便飞。但若是心大了,心野了,记得及时收线。” 太子若有所思,“那若风是太大,儿臣收不动呢?” 便如当年的方阁老、卢芳枝…… 天元帝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好风筝难得,却未必寻不来第二个,收不动,剪断换新的就是。” 内阁里的是人,但却不是一般人,个个都是从人精窝里斗出来的,哪怕看上去最憨厚的,也有一万个心眼儿。 为人君者,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拿捏。 要信任,却不能完全信任。 “当你完全信任一个臣子,就意味着他已经踩到你的头上。”天元帝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肩膀,顺势往他头顶瞄了眼,仿佛上面真的坐着一只骄傲的动物。 “他们就像猫,可爱又可恶,会一点点试探,你若太过纵容,他们就会恃宠而骄、张牙舞爪……越漂亮的猫越聪明,一点即透,但你要记得点……” 说这话的时候,天元帝一时笑,一时摇头,显然十分有心得。 用臣子和驯兽的道理是一样的。 太过亲密,他们也会狗仗人势,无法无天。 可若太过疏远,毫无情分,何谈托付? 太子自觉受益匪浅,“儿臣明白了。” 他略整合下语言,试探着总结,“所以既要守好风筝线,又要约束好猛兽,不叫它们胡乱主动伤人。” “嗯,”天元帝笑着点点头,“有几分味道了。” 他招招手,示意太子在他身边坐下,“不过你忽视了一点,你可以用恩宠、威势掌控一个人的身体,却永远都没办法完全控制他的心……正如后宫那些嫔妃,多少人是真的爱慕朕本人,又有多少人仅仅是屈服于朕的权势地位?” 揣着明白装糊涂,各取所需罢了。 人是活的呀! 天地君亲师,君为臣纲……说的好听! 自保、自私、自大乃人之本性! 尤其那些大臣,身在局中,他们可能不主动害人,却不可能不害人。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为自保,为天下计,反击无可厚非,但最怕尝到反击的甜头后,失去控制,从被迫反杀,变为主动害人…… 甚至如果那名臣子足够有用,上位者可以适当放纵,但一定要有个度! 不然就会变成昔日卢芳枝。 过去那么多年的教导,都不如今日所见所闻给太子带来的震撼大。 他正反复琢磨、消化时,却见胡霖匆忙进来回禀,“陛下,方才有内侍来报,说回去的路上胡靖胡阁老突发急症,已然昏厥了!” 太子下意识看向天元帝。 天元帝岿然不动,“太医去看了么?要不要紧?” 胡霖点头,显得有些迟疑,“刚去看过,说是一时肝火上涌,痰迷心窍,倒不打紧……只是,只是还是将养几日为妙。” 这才从陛下这边离开就给气厥过去,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老了老了,气性还挺大。 没事就好。 天元帝眼底突然泛起一点无奈,“当时还有谁在场?” “没有,”胡霖仔细斟酌言辞,“方才两位大人一同离去,然后大约是秦大人脚程快些,先行几丈,胡阁老慢行。据方才来回禀的内侍说,他们正在廊下值守,忽然就远远看见胡阁老越走越慢,然后就靠着廊柱滑下去了……” 两人刚才争执过,年纪也差得多,不一起走也很正常吧。 天元帝似笑非笑,“罢了,胡阁老连日操劳,以至病倒,叫他家里人接回去,先好生休养半月再说。内阁事务,暂交尤峥代管。” 一句话就把胡靖昏厥的事情定性了,也是让外人不必追究的意思。 胡霖哎了声,转身要去宣旨,却又被天元帝叫住。 “回来,”天元帝想了下,“革秦放鹤半年俸禄。” 还是太纵着了,转头马上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认准了朕不舍得拿你怎么样? 胡霖一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那怎么跟户部说呢?” “就说朕说的,”天元帝显然不想继续追究这笔烂账,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反正该明白的总会明白的,“去吧。”
第267章 风浪(六) 正月往来宴饮繁多,秦放鹤被罚俸的消息传来时,阿芙母女正与董芸母女随众人城外赏花。 短短几息,便陆续有各府仆从数次出入,显然各处都得了消息。 自秦放鹤出仕以来,只有往上升的,就没有往下退的,如今正月未过便骤然罚俸,可谓前所未有,整个现场顿时安静了片刻。 主持宴会的女主人乃皇族之后,外祖母乃先帝之公主,见状便体贴地派遣心腹婢女向阿芙传话,“夫人若有要事,可随我家主人入内更衣。” 阿芙便知对方担心万一真的有大事发生,自己在这里难熬,主动搭了台阶。 这是个极富善意的讯号。 她心下领情,冲对方遥遥颔首示意,迎着各方若有似无的目光,大大方方问来人,“可说是何缘故?” 来人摇头,“未曾。” 阿芙又问:“只罚俸?可伴陛下训斥、停职、去官,抑或旁的?” 见来人还是摇头,阿芙心中已然大定,微微含笑问道:“可知罚的是哪一处俸禄?” 众人一愣,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来:那秦放鹤身负伯爵之位,一直都是领双俸的! 果然,便听伯爵府来报讯的下人说:“回禀夫人,圣旨上说的是官职之俸禄……” 阿芙与女儿对视一眼,眼底笑意更浓,“知道了,你去吧。” 老话说得好,宦海沉浮,当官么,有沉就有浮,莫说罚俸,便是昨儿升官,今儿遭贬也不在少数。 只要没失了圣心,今儿能沉,明儿也能浮,一切都不算事儿。 阿嫖很小幅度地吐了口气,悬在嗓子眼儿里的一颗心也慢慢落回腹中。 不过转瞬之间,她脑海中便划过诸多想法: 父亲突遭此劫,到底如何了?是在与胡阁老的斗法中落了下风么? 母亲又为何当众询问? 若…… 不,父亲一向谨慎,应当不会出大事的。况且若真是大事,纵然母亲有心遮掩也无济于事,料想不久后便会满城风雨。 况且罚俸而已,简直可以算是最轻微的惩戒,朝中诸多文武大臣之中,几乎都曾有过类似遭遇…… 母亲之所以当众问,便是笃定了没出大事,与其说问了让自己安心,倒不如说是要安在场众人之心。 果不其然,了解原委之后,宴会场上那些刚刚泛起来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便瞬间消弭于无形,快得好像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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