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陛下,便是宫宴,他思维还很清晰,下肢也算稳健,应该不是急症。”秦放鹤几乎立刻将自己的感性一面完全剥离出来,单独放在一边,纯粹以理性的角度分析现状,“太子这几日虽频频入宫,却未曾逗留,太医署那边也没有消息,所以陛下的病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恶化……” 他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立刻做出决定:阿姚和冉壹,必须在这一届殿试中进入前三甲! 一甲与二甲第一名差之毫厘,可前者直接授官,进入翰林院,后者要么外放,要么再努力三年,尝试进入翰林院。 三年,足足三年,放在官场上足可抹杀一轮政敌,也足够一个新人站稳脚跟。 若秦放鹤的猜测不幸言中,那么五十八年将会是天元帝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次殿试,按照国法,天子驾崩,科举停考,一则夜长梦多,二则后面新君继位,执政理念必然与先帝有差异,对进士录用喜好也有偏差,不便操作。 若天元帝转危为安,自然更好。 正月十七,群臣上朝,大殿龙椅之上,不见天元帝身影。 有内侍出来宣旨,“陛下偶感风寒,龙体抱恙,以太子监国……”
第273章 落定(五) 这个安排不算意外,秦放鹤率百官领旨,向太子行礼,复又抬头,盯着传旨太监看。 他在等接下来的话。 身为内阁首辅,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确认当下皇帝的状态,若天元帝神智清醒,那么接下来势必会主动召见他。 如果没有,则证明天元帝的情况不容乐观,秦放鹤需要随时调整计划。 “秦阁老,”幸运的是,那名内侍很快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陛下请您入内。” 还好! 秦放鹤暗自松了口气。 正月寒气未消,宫中仍烧着地龙,才入内,便有浓烈药味混着暖意扑面而来,复杂的苦涩味道冲皱了秦放鹤的眉头。 天元帝斜靠在榻上,一旁胡霖正嘱咐徒弟服侍他喝药,见秦放鹤进来,随意抬了下眼,咳嗽两声,“赐座。” 坐下之后,秦放鹤便陷入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内侍上了茶,秦放鹤只端着,也不动。 天元帝瘦了好些,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因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时不时咳嗽几声。 声音沉闷而空洞,像从身体最深处挤出,撕扯着粘连,什么都咳不出,却总停不下来。 一时吃完药,胡霖亲自捧了茶水来漱口,天元帝自己抓着帕子擦了擦嘴,一抬头,就见几步开外的首辅紧绷着,眼巴巴看着。 他在等待,天元帝想,等待一个承诺,哪怕这个承诺的真实性有待商榷。 包括天元帝自己在内,都迫切地需要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安心。 听起来很荒唐,但又无比真实,因为这涉及到一点超越了普通君臣的牵挂。 天元帝就笑了,“没事。” 他没有说自己的身体没事,更像是针对性的给了对方一个承诺,一切都会平稳过渡。 然后秦放鹤就奇迹般松弛下来,稳稳端起茶,啜了一口。 与其说他相信了这种敷衍,倒不如说他借口与自己妥协,找准了情绪的释放口。 但同样的情绪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积累,当天元帝无力继续提供这种释放渠道的时候,他可能会经历一场非常艰难的诀别。 然后,从另一个端口倾泻。 至于被倾泻的对象能不能接住,秦放鹤不在乎。 因为他各个领域的领路人们,正在缓慢而残忍地离开他的世界。 这是一种不得不经历的,极其可怕的过程。 悲痛之余,也意味着一直以来束缚住秦放鹤的世俗、道德和责任枷锁不断缩减…… “太子监国……”天元帝想了下,忽然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没什么必要,索性直戳中心,“你多看顾着些。” “看顾”,这是个相当微妙的词,同时具备监护人、监督者、参与者的职责,也意味着执行者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双重身份。 那么,看顾谁? 太子? 恐怕更多的还是詹士府那一批人。 天元帝不信任太子吗? 不信任他能约束臣下? 不,与信任无关,这是一种本能,就像幼崽生下来会哭,饿了知道找奶吃,人会本能地追逐更好的东西。 太子监国,恰如让孩童看守糖果罐子,或许他本人会努力克制,与本能对抗,但他身边的人呢?会不会怂恿他去偷糖给自己吃? 那孩童又能抵抗多久? 所以秦放鹤上位,既是内阁内斗所造成的无奈之举,也是顺势而为。 目前,他就是制衡太子,或者说傅芝一党的砝码。 “是。”天元帝点到即止,秦放鹤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或许后期执行时,难免会与天元帝的预想有偏差,但……在所难免。 上位者的职责就是包容偏差。 太子监国,各处衙门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也配合着有了些微变化,但因天元帝尚在,除傅芝入阁之外,其余变化并不明显,更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缓慢又不易察觉。 伴随着天元帝的隐退,秦放鹤开始展现出他强势的一面。 他开始更多的向翰林院倾斜,如太子一党一点点掌控朝堂一般,一点点向翰林院分权。 新近入阁的傅芝第一时间觉察到了这种变化。 但他的孙子即将参加会试,如无意外,自然会进入翰林院,这种变化……或许不算坏。 整个天元五十七年,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和平和中流走,秦放鹤坚决地推行着修路的主张,并在京畿一带率先完成修整。 京城内外开始大量出现黑乎乎的车轮,那不是什么油漆或流行彩绘,而是一种名为橡胶轮胎的东西。 此物配合新式地面,车子跑起来又快又稳,出入贩卖鸡蛋都鲜少磕破。 夏日的炎热似乎带走了天元帝体内的阴寒,夏末秋初时,他的身子已经好多了,还力排众议,亲自出城体验了橡胶车轮。 但随着秋日过去,他的病情再度恶化。 秦放鹤反复问过太医,这并非某种突发性恶疾,而是……油尽灯枯。 “阁老,下官实在……” 孟太医也老了,叹气时,满头白发跟着打颤。 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但若油烧光,又当如何? 秦放鹤出奇平静,“无论如何,竭尽所能,至少要过了这个年。” 大约天元帝本人也不舍得眼前的一切,他非但熬过了新年,甚至还最后一次总领了会试,并亲自出了最后一道策论:“问何以过往之渺渺,历当下之泱泱,望来日之昭昭。” 夫渺渺者,沧海一粟,历史万物;夫泱泱者,浩荡无垠,唯我中华。 意为纵观漫漫历史长河,过往那些所谓的明君、盛世,如今看来,也不过沧海一粟,不足为道。可现在朕执掌过的中华啊,却呈现出亘古未有的蓬勃生机,犹如大江长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 更有未来,如日之初升,光明灿烂。 天元帝的骄傲,不能亲眼看到未来盛况的遗憾,均在这一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迫切地希望继任者能够以史为鉴,以当下为基础,开创盛世! 因亲眷下场,秦放鹤、傅芝皆回避。 礼部尚书侯元珍主持会试,更亲自点了其中一篇文章,赞不绝口,“这篇文章中正厚重,言之有物,细节处又暗藏机锋,可为一等。” 众人相互传阅,纷纷点头。 只偶有几人私下交换眼神,讳莫如深。 会试覆试后,傅芝看着送来的报喜帖,貌似平静地问了句,“秦阁老家可曾贺过?” 来人笑容一僵,贺喜的话噎在喉咙里,支吾起来,“这个……” 傅芝笑道:“罢了,去吧。” 如此踟蹰,他已知道答案了。 来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连喜钱都没顾得上要,还是傅家人追出去硬塞的。 报喜人一走,傅芝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些。 第二名亚元? 呵。 在这个知识和受教育权几乎完全被权贵垄断的时代,一个人的出身基本就决定了他的终点。 那个叫秦灿的小子也好,自家孙儿也罢,有那样的出身和资质,通过会试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这个排名…… 其实私心而论,此番参与会试的考生之中,出类拔萃者并不算特别多,打头那几个,谁排第一都不为过。 但谁不想要第一呢? 傅芝几个儿子最高的才到探花,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更出色的孙子,整个傅家上下都跟着重燃对状元的渴望。 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桂冠。 侯元珍,看来还真是铁了心要投靠秦放鹤,如今陛下刚刚松口,便如此巴结。 因会试排名,秦放鹤和傅芝周围的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恰逢天元帝病重,殿试只略露了个脸,稍后由太子代为监考,似乎连这春日里都沾染了几多僵硬。 “父皇……” 天元帝睁开眼睛,“殿试结束了?” “是,”太子恭敬道,又亲自上前为他调整靠枕,“只是这三鼎甲和二甲若干排名,儿臣有些拿不定主意。” 一年监国经历已然在太子身上留下掌权者的烙印,但他非但没有嚣张,反而在面对天元帝时,越加恭顺。 因为越是亲自掌控过一个国家,才越能理解这份责任之重、之艰,才会进一步滋生出新的敬服。 这正是他最大的好处,不骄不躁,沉得下,稳得住。 拿不定主意? 天元帝没有戳破太子的心思,慢慢看了五六份卷子,已是疲惫不堪,摆摆手,不再管剩下的。 “你想点傅秋为状元?” 天元帝的直白惊了太子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地要跪下去,“儿臣……” 天元帝让他起来,长久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你重情,这点像我,是好事,也是坏事。” 太子以前确实崇敬秦放鹤,连带着那两个早慧的皇孙,也将秦放鹤的言论、策略奉为圭臬。 但傅芝毕竟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师父,多年来倾囊相授,悉心教导,所以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渐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未来的帝王想为恩师谋取一点荣耀,过分吗? 并不过分。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天元帝叹道,“你第一次向朕开口求什么。”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372 首页 上一页 3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