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秦放鹤不刻意嘱咐,翰林院上下也会照看。 故而孟有年一听便笑了,“这算什么吩咐呢?分内之事罢了。” 说到这里,他适当的露出一点疑惑,“只是不知阁老的高足,是哪一位啊?” 阁老收徒了? 这,没听说过呀! 秦放鹤轻描淡写道:“之前陛下……”他忽然停住,过了会儿才改口,“先帝有恙,不宜大操大办,故而外人不知。劣徒姓冉名壹,字无极。” 孟有年的眼睛都睁大了些。 冉无极?! 今科状元冉壹冉无极?! 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令高足和令郎俱为人中龙凤,非下官夸大,来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阁老实在过谦,也过虑了。”孟有年道。 当面奉承一个人未免太过直白,但若夸奖他本就出色的儿子、弟子,便委婉又动听得多了。 秦放鹤最熟悉这一套,也不当真,“罢了,虎父犬子也非没有先例,你先不必替他们遮掩。能不能成事,原也不是你我几句话说了算的。” 他歇了几息,“这几日,朝中可还安稳?” “是,”孟有年一面慢慢回答,一面思考对方这么问自己的用意,“新君继位,各处倒还平稳,只阁老您不在,大家伙儿总觉缺了点什么,就有些六神无主的……” 阁老的师门、亲眷和友人之中,在朝者颇多,他不信这么点儿事儿阁老还需要问自己。 但阁老问了。 为什么? 阁老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有什么事情是阁老自己人不便出面的么? 孟有年细细观察着秦放鹤的神色,又拿各部各衙门的琐事试探,最后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道:“别处倒也罢了,只是有一件事,下官本不该说,可阁老待下官恩重如山,不吐不快……” 秦放鹤瞥了他一眼,“讲。” “是,”孟有年便低声道,“尤阁老素来勤勉,可毕竟有了年纪,精力不济,只怕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双拳,自然是尤峥一人,四手?内阁之中,侯元珍和卜温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既不曾结仇,也不曾结盟,自然不算。 那么便是柳文韬和傅芝师徒了。 秦放鹤给了孟有年一个赞许的眼神,“新君登基,难免有些例外。” 见秦放鹤顺利接收到自己的信号,孟有年心下大定,知道自己算是猜对了,努力压下兴奋,义愤填膺道:“这如何使得?阁老您抱恙不出,尤阁老年迈,如今越发内敛,长此以往,势必大乱!” 说完,也不等秦放鹤回应,自顾自站起身来,“阁老安心休养,此事下官自有主张!告辞!” 阁老总算吩咐我办事了! 次日,便有言官当众弹劾柳文韬和傅芝师徒同在内阁,有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之嫌。 有人举当年董春和秦放鹤的例子反对,当场被人驳斥: 一来董春与秦放鹤中间隔着一辈,自然不比师徒亲近;二则当初是董春几次三番请辞在前,分明是先帝强留,且内阁空虚,急需人才填充,不得已而为之。 况且秦放鹤入阁之后不久,董春便又持续请辞,主动想要退出。 但柳文韬呢? 师徒二人同在内阁都快两年了,别人不提,他们还真就装没事儿人了? 长此以往,内阁岂不成了他们一家之言? 此事涉及傅芝和柳文韬本人,他们自然不能替自己分辨,盛和帝刚刚登基,也忙着收拢人心,不好一意孤行。 于是两天后,柳文韬便上书请求致仕,盛和帝顺水推舟准了。 内阁满员是六人,但常有缺口,如今国内外还算平静,倒也不急着补足。 秦放鹤接到消息,冷笑几声,又有点欣慰。 好算自己没看错人,孟有年办事倒还利索。 他托人请了汪淙来,“之前内阁满员,如今有缺,若柳文韬主动退去,陛下便可顺理成章提上隋青竹来,但……现在倒不好开口。” 不然搞得好像是专门为了替隋青竹腾位子似的。 纵然傅芝,此时举荐隋青竹,也显得太过仓促匆忙,像是赌气了。 “师兄,”秦放鹤沉吟片刻,“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带人先行造势……” 汪淙点头,“你说。” “头一个,要尽快把无疑从北边弄回来。”秦放鹤郑重道,“有嘉也跟着回来。他官职不高,倒不要紧,跟吏部说一声就是了。至于无疑,翰林院那边我打好招呼了,现任掌院会写荐书……” 翰林院是未来分权和克制内阁的法宝,务必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定字五省气候不佳,现在实在不算什么好地方,孔姿清在那边苦了这么多年,早该回来了! 之前先帝在时,出于方方面面的考量,他不便提,也不能提。 但是现在,一定要提。 “再一个,”秦放鹤看着汪淙,“我想压下隋青竹,让赵沛入阁。” “赵沛?”汪淙愣了下,有些凝重,“只怕傅芝不允。” 按照旧例,新君的几位老师早晚会入阁,除去傅芝和隋青竹之外,还有一个郭玉安,是曾经阁员杨昭的弟子。 原本郭玉安也是前途无量,奈何杨昭意外中风,提早退出,后太子身边又来了个傅芝,郭玉安便被挤到第三位。 隋青竹为人方正刚直,其实跟傅芝不大搭调,但相较更不和脾胃的赵沛,傅芝宁肯选隋青竹。 起码大家还有几分同僚之情。 “这个不要紧,“秦放鹤有些累了,捏捏眉心,”只要师兄事先叫人准备好即可。“ 这件事,需要他亲自起头,但自家其他人不适合出面。 六月二十一,秦放鹤回归,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推荐赵沛入阁。 入阁事关重大,除非皇帝本人钦定,不然总要说出来众人议一议。 故而秦放鹤的举荐一出,傅芝便提出反对,“世人皆知阁老与赵沛有旧,此事……恐于阁老名声有碍。” 说着,他看向盛和帝,“臣斗胆举荐隋青竹入阁。” 隋青竹看了他一眼,既意外,似乎又不是那么意外。 这便是二人公然斗法了。 “臣有异议。”不等盛和帝开口,秦放鹤突然抬高声音道。 满朝哗然。 曾经的秦放鹤多计谋,却更擅长委婉、迂回,很少公开与谁唱反调。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表现得如此锐利而富有攻击性。 霎那间,不光傅芝惊讶,便是盛和帝本人也颇感意外,“这……” 说老实话,他其实有点怕秦放鹤。 这种怕的构成很复杂,最初是单纯的敬佩,然后想要拉拢、亲近,之后又亲眼目睹了对方在先帝高压下的游刃有余,进而种种情绪相互交织,衍变为更深刻的敬畏。 大殿内,有片刻死寂。 秦放鹤忽然对傅芝笑了下,然后转身看着满朝文武,“我甚少与人结仇,又生性好客,与在场哪一位不曾有旧?” 众人先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纷纷点头。 这倒是。 秦阁老那是出了名的好人缘,谁人不知? 若以此阻挠,那这满朝文武就要去掉大半! “便是傅大人您,”秦放鹤转身看着傅芝,似笑非笑,“不也是化干戈为玉帛吗?” 他说的,自然是当初对方试图阻挠自己乡试连中三元的旧事。 现场有人知道,也有人不知道,听到此处,不免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着,合着这两尊大佛有旧怨呐? 嘶,这么说,傅芝的反对,多少就有点公报私仇了…… 秦放鹤向盛和帝再行一礼,然后目光缓缓从众朝臣面上扫过,“我入朝为官二十余载,从不以私人恩怨干涉朝堂大事!经我之手举荐者甚众,可曾有一人名不副实?可曾有一人尸位素餐?” 傅芝额角青筋直跳,皮笑肉不笑丢出两句话,“阁老误会了,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他的年纪比对方大,资历比对方深,现在却要一口一个阁老,一步一个作揖,实在难熬! “哦,我自然也没有旁的意思,也是就事论事。”秦放鹤笑道,又朝隋青竹颔首示意,“隋大人,你我乃同科,也曾有旧,我知你素来大公无私,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今日确实没有别的意思。” 隋青竹盯着他看了会儿,还了一礼,叹道:“自然。” 无人不爱权力,他也不敢说自己是多么的清心寡欲,但此时此刻,他却也不愿意为人棋子。 隋青竹转身向盛和帝行了一礼,平静道:“陛下,论资历、论功劳、论学识,臣皆不如赵沛远矣。” 傅芝皱眉,看向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隋青竹感受到了,但没有多看他一眼。 被举荐者本人都自愿认输了,还有什么可比的? 不知怎得,盛和帝就松了口气,“可还有哪位爱卿有话要讲?” 隋青竹本人都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再有,盛和帝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后,便三三两两有大臣表示赵沛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赞同之声迅速高涨,汇聚成一股浪潮。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稍后散朝,众人皆去恭贺新晋阁员,就连傅芝也假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兴奋之余,赵沛颇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晕头转向之感。 他跟隋青竹没有交情,自然没什么负罪感或抱歉的。 只是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之前没有任何人跟他透过风声。 他曾想过自己会入阁,一定会入阁,但现在? 太早了。 先有柳文韬赖着不走,又有隋青竹为帝师,若单论私情,自己说不得就要等着熬走尤峥了。 可老爷子每每瞧着颤颤巍巍,每每都有惊无险,好像还挺耐磨的,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谁能想到呢,冷不丁的,秦放鹤狠狠推了自己一把! 不管他是真的需要自己上台也好,单纯为了辖制傅芝也罢,这个人情,自己必须记下。 当天各部下衙之前,翰林院掌院请求面圣。 盛和帝对先帝时期的诸位老臣都颇敬重,忙命人请进来,又叫赐座。 听了对方来意后,盛和帝诧异道:“您刚及耳顺之年,如何就想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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