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人甚多,路上尘土飞扬,齐振业拧着眉头抖开描金檀香扇子,狠狠扇了一回,见秦放鹤饶有兴致打量着四周,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让阿发去旁边的茶摊上清了两张桌子出来。 茶摊上也多是来看热闹的,有懂行的,也有不懂行的,都叽叽喳喳说得热火朝天。 秦放鹤含笑听着,又叫了一壶薄荷莲子茶来吃,直至傍晚方回。 接下来的几天,秦放鹤又出去了几回,齐振业有时跟着,有时不跟。 直到八月初五这日,一干主副考官及其他相关阅卷人员提前进驻贡院,安顿好之后,帷帐也撤了。 乡试,即将开始。 看着眼前占地颇广的庞大建筑群,齐振业忽然心跳如擂鼓,无法抑制地紧张起来。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竟不敢再看那些黑色的飞扬的屋脊,下意识扭头去看秦放鹤,想从这位异姓好兄弟身上汲取一点微薄的力量,结果发现对方正盯着不远处一队货车,若有所思。 “怎么?” 秦放鹤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的茶摊上,满脸好奇道:“老丈,多嘴问一句,这些车是做什么的?” 这些天秦放鹤都来这里吃茶,那老丈也认熟了他,喜他俊秀斯文,因而笑道:“相公这话问的,今儿早上才进去了好多官儿哩!住进去的人可不就要吃喝?自然是这几日的粮肉瓜菜。” 说话间,那几辆大车已经和驻守贡院的卫士们核对了文书腰牌,赶着进去了。 秦放鹤作恍然大悟状,道了谢,慢慢走到刚才大车停留的地方。 在他脚边,赫然有几滩水迹。 借着整理袍角的动作,秦放鹤蹲下去,飞快地沾了一点水,起身后递到齐振业鼻下,“闻。” 齐振业依言抽动鼻翼,下一刻,一张脸都皱巴起来,“腥!” 他在关中的第二故乡附近河湖不多,当地人很少吃鱼,所以对这个味道非常敏感。 “是啊,腥。”秦放鹤擦干净手,忽然笑起来。 齐振业猜到他猜到了什么,可却不知他究竟猜到了什么,只是眨巴着眼等答案。 秦放鹤:“……” 自从孔姿清外出游学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思念对方。 若使今日孔姿清在,必然不必自己亲自解释。 也由不得齐振业流露出这般清澈的愚蠢,因为少爷的脸就会骂人。 秦放鹤非常用力地叹了口气,“今年的名单上可以划掉一个人了。” 主考官的名单每一届都要更新,根据时政和朝臣升降任免随时调整,工作量不可谓不大。 但秦放鹤很乐在其中。 齐振业:“……” 不是,发生了什么呀,怎么就能划掉一个人? 中间那些步骤,你是不是得给我解释一下? 秦放鹤气极而笑,用脚尖点点地下的水渍,又伸出自己的手指,“水,腥,懂?” 齐振业:“……” 他用力搓了把脸,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这人吧,没别的,就有一个优点,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来不会弄虚作假。 秦放鹤:“……” 不是,都这么明显了你还不明白? 他疲惫地摆了摆手,“上车再说。” 今天城中人数明显增多,在外行走很不方便,他们是坐车来的。 很快秦放鹤的解释便伴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吱呀声响起: “今天是考官们到来的第一日,必然要由方知府组织接风宴,而众人之中,以主考官为尊,势必要做他爱吃的菜……” 车队来的第一时间秦放鹤就发现了,其中装着两个大木桶的那辆车格外引人注目,它不仅尤其沉重,压在地上的车辙都比其他车辆要深,而且走近时还能隐约听到其中活物的扑腾声。 结合带着腥味的水滴,显然装着活鱼,而且个头不小。 贡院附近无明显河湖,纵然有,也养不出那么大的,所以必然是从远处运来的。 这么热的天,偏要费这么大的劲运送活鱼,除了投主考官的好,不做他想。 听到这儿,齐振业总算明白了,“哦,所以这位主考官爱吃鱼。” 秦放鹤摇摇头,“也未必就爱吃。” 时人有“无鱼不成席”的说法,且乡试又是学子们正式开始鲤跃龙门的第一步,席面上用鱼当主菜很合理。 但你会用贵客讨厌的食材做主菜么? 常年不吃鱼的人很难接受淡水鱼的土腥气,主考官也是另一种意义的钦差,方云笙不可能冒着惹对方不快的风险来成全所谓的风俗,既然敢往上摆,至少能证明一点:主考官绝对能吃鱼,起码不讨厌。 他收集到的资料之中,并不包括诸位大人们的饮食偏好,但很多东西完全可以从附加信息中推测出来。 其中有一位大人出身西北,老家远比齐振业的第二故乡更加干旱少雨,几乎没有地表以上的水源。那位大人年近三旬才中了进士,之前从未远离过故乡,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吃鱼的习惯! 说完这一切之后,秦放鹤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到面颊一阵刺痛,睁眼一看,竟是齐振业伸手来掐他的脸。 见他睁眼,齐振业才吐了口气,然后郑重又夸张地双手合十,朝他拜了几拜,“大仙!” 能做到这一步的,已经不算个人了吧? 八月初八,考生正式入场。 根本没法睡。 子时过半,也就是深夜十二点,第一发号炮就响了,秦放鹤和齐振业再次检查好行李,坐着马车往城外贡院赶去。 大禄朝没有宵禁,这会儿好些街上的夜市还没收摊呢,灯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路人们虽不敢上前打扰,却也不妨碍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不宵禁,却有门禁,无关人员入夜后不得随意出入,如今便只考生们在门内排队。 守卫仔细检查了秦放鹤和齐振业的身份文书,又登记了四名随从的户籍文书,这才给了腰牌放行。 等真正出了城,第三发号炮也过了,是为凌晨一点。 贡院前依旧按照县来划分区域,另有直属府州的,也在一处,有专门的公人拿着清单点名,各县到齐之后,再以府为单位聚拢,到齐了便去点灯,称为一“起”。 先到齐的府城便可以排队接受检查,准备入场了。 相较之前的三试,乡试检查尤为严苛,乃是四名卫兵一组,同时搜检一名考生,从头到脚无一处放松。 若检查出违禁物品,每一位参与检查的卫士都可得白银一两,故而分外尽责。 包子挨个掰开查馅儿,像之前齐振业带的那种厚实的面饼,因处处都有夹带的嫌疑,卫士们为节省时间,根本就懒得看,直接丢到一旁。 所以齐振业这次也没敢耍小聪明,跟秦放鹤一样,带了小米和细面过筛,十分顺利。 因考生众多,光检查入场就要一整天,提前进来的就可以去领取号牌,找到自己的号舍休息了。 初九正式开考,若考生提前答完卷,便可在当天傍晚集齐五十人后离场。未答完的,可在夜间点烛继续,最迟初十早上就必须交卷,否则直接以落榜处置。 秦放鹤拿到自己的号舍号牌时,日头都升起来老高,站得脚都酸了。 贡院内部分为东西两部分,前后两名考生一东一西交错开来,秦放鹤是东丙午字号房,齐振业则往西面去了。 号舍内的陈设倒是与之前的没什么分别,只不过盛水的罐子大了些,每日还给两支蜡烛。 角落里还放着马桶并草木灰若干。 秦放鹤仔细检查了桌椅,确认没有瘸腿和坑洼之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考生们陆续入场,各处都响起细细簌簌的检查声,秦放鹤坐在小床板上,缓缓抚摸着粗糙而陈旧的床板,忽然觉得很安心。
第43章 乡试(七) 秦放鹤等人入场早,尚且能在号舍坐着歇一歇,可怜那些来得晚的考生,仍站在热辣辣的大太阳下排队。 日头渐高,有些年纪大的体弱的,尚未入场便中了暑气,好不可怜。 但其实号舍内也不怎么舒坦。 小小一间,三面都是墙,正前方无遮挡,地上铺的砖石吸热后,悉数折射进来,那晒透了的号舍便如干锅蒸笼一般难熬。 一宿没睡,这会儿秦放鹤的脑瓜子都有些钝钝的痛,左右无甚胃口,也不急着吃午饭。他便除了外袍和鞋袜,散开裤腿,用手巾蘸水擦身子。 水很珍贵,每日只这么一罐,约莫五六升的样子,吃喝拉撒全靠它,得省着点用。 待粘腻感稍去,秦放鹤先把被子铺在太阳能晒到的小桌上,自己往小小的木板床上一躺,开始补觉。 他今年也才十五岁,这几年虽然个头猛窜,但骨架仍比不得二三十岁的成年人,躺在上面倒也还能摆平四肢。 可以接受。 唉,这褥子三年没用了,开考前也不知有没有拿出来晒过,多少有些潮乎乎的馊味儿……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闻不到闻不到,我闻不到…… 如此反复默念几十遍之后,倒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中间外面似乎有人经过,秦放鹤也不理会,反正没听见号炮,证明还没过夜,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外头天都黑了,竟是一口气睡了足足大半日! 八月上旬,中秋前夕,昼夜温差已经很大了,他只穿一件单衣,没盖被子还光着脚,怎么可能不冷? 精神抖擞地爬起来,秦放鹤先洗了脸,又穿好鞋袜,上半身探出号舍吹了一回晚风,然后将今早没能打的太极打了两遍,果然神清气爽。 小桌子上紧挨着被子的位置摆着午饭和晚饭,都是两个饽饽、两碗烩菜,里头有点肉丁。 此时凉爽,胃口也回来了,秦放鹤饿得够呛。 天气炎热,饭菜容易变质,午饭是不敢吃了。他用手背往那几个碗壁上试了试,还热乎的便是晚饭。 秦放鹤先收被子,晒了一下午,十分干爽,摸起来也比初时蓬松多了,霉味馊味也几近于无。 很好,很好! 先生火,将白天没来得及晒的褥子架在旁边烘烤。 小锅子里加入红枣小米,熬了香喷喷的小米粥,单独盛在碗里,然后挨着把那两个菜和饽饽热过,这才大口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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