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侍卫也就罢了,可余下的突厥兵,大多都是英恪自己的心腹。诚如阿史那金所说,是实打实的、不会背叛的“自己人”。为什么英恪要动手把这些人全都杀了? ——杀了他们之后呢,他还要做什么? 塔娜呆呆站在原地,只觉洒在身上的月光都是冷的,有模糊的片段、零星的话语在脑海中闪过,可她捉不住,更想不明白。 她从未这样厌恶过自己永远“慢半拍”的脑袋。 那场大病,仿佛不止带走了她从前的记忆,还把她为数不多的聪明和机警都一并卷走。她因此不得不顺应着天意跌跌撞撞往前走,直到今天,才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尚未看清前路,已被人推到一条退无可退的绝路上。 阿史那金起先怒火难遏,双目烧得赤红,忽听一身血红嫁衣——本该是今日当之无愧“主角”的塔娜向他开腔询问缘由,又见她不知何时,满脸血色皆已褪去,不由一时怔忪,瞬间哑了火。 “他疯了……别管他,你随我走吧。”于是他说。 说话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试探着拉住她的衣袖,“什么摄政王不摄政王的,那姓魏的草包压根护不住你,跟我走,我至少还能保你安然无恙,”阿史那金道,“父汗怕事情生变,早已派勃格、勃勒两兄弟领兵来援。我这便带你出城,只等他们一来,立即同他们汇合。我们回月河谷去。” “英恪到底和大魏做了什么交易?”塔娜却依旧锲而不舍地问,“放火烧城,是他的主意?” “……我不能说。” 不能说? 是所有人都无权知道,还是唯独,不能对她这个“外人”透露? 塔娜一字一顿:“你们口口声声叫我神女,把我嫁给阿骁,如今的局面,却唯独对我,‘不能说’?” 她直直望向阿史那金双眼,却只换来飘忽躲闪、不住退缩的眼神。 一时间,与面对阿伊时同样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想再问——因为答案已近在眼前,从始至终,无论英恪也好,阿史那金也罢,甚至阿伊,他们护她重她,可从不曾打心眼里认为,她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尊任人摆布的神像。 需要的时候,便是万人膜拜的神女,不需要的时候,便是神坛上缄默的顽石。她甚至连这句话都不该问出来。 “谢谢你。”所以,她亦只是忽的向阿史那金道了声谢,谢谢他敢于违背英恪,冒险来救她一命。 但,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 塔娜抬手托起凤冠。 不是清脆的一响,而是重物落的钝响。嫁衣委地,凤冠坠泥。 金银堆砌、方换来如今倾城之姿的美娇娘,褪去一身繁琐,徒剩雪衫红裙。于是,仿佛一瞬之间,又变回那泥里土里钻营求生、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阿史那金尚且呆在原地,她已头也不回地向青鸾阁外跑去。顾不得他在身后急唤,只一路狂奔。 入目所见,四处皆是倾倒的桌椅烛台,殷红的纸糊灯笼被踩踏得支离破碎,仿佛依稀还能看见众宾客仓皇撤离时、兵荒马乱的局面,塔娜不敢多看,心几乎要跳出喉口,一心跟着地上那凌乱痕迹七弯八绕。 王府虽大,可一贯守卫森严、处处有人把守,并不叫人觉得冷清,如今,却安静得叫人心慌。 她几次险些迷路,跑到头晕脑胀,终于看见一道小门,想也不想、急忙上前推开—— 这一推。 却仿佛推开了人间与炼狱的大门。 “娘!娘!!!呜呜、呜,谁来救救我娘,我娘还在屋里!” “天杀的魏人,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老子做鬼也……不会……” “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今日明明是神女大婚,是神女赐福我等的日子啊,为什么……!” “我早说过,就算她是神女的女儿,可神女早就死了!” “你放肆、住嘴!!” “我为什么要住嘴?她只不过是突厥人送来的玩物!我早说过!是她带来了一切的灾祸,就是她!” 因狂奔而短暂失聪的双耳,一瞬钻进太多声音。 她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直窜天际吞没一切的烈火、大街上闷头逃窜的百姓,看着蹲在街边痛哭流涕、灰头土脸的少年。 扑面而来的焦臭气味中,仿佛还弥漫着某种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肉香,她低头欲呕,可沉重到几乎无法忍泪的痛苦先一步压垮了她——她甚至说不清楚那种痛从何来,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上,以至于,她拖着步子走了半天,方觉脚下好似粘着什么,低头一看,是个早已破烂不堪的“囍”字。 “快、快,趁着城门未关,赶紧逃出城去!” “我那军营里的兄弟说,如今魏人大军未到,情况尚有转机,待他们把这团团围住,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或许也是酿成眼前惨剧的其中一环。 不知有多少魏人潜入城中纵火,更不知城外是什么景况,可如今四处断壁残垣、火光冲天的景象,已将人逼得不得不外逃。塔娜浑浑噩噩走在街上,与无数逃难的人群擦肩。 可这些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中,竟没有一个认得出来,她就是那日入城时、令无数百姓叩拜痛哭的“神女”——是了,褪下嫁衣,离开那些前呼后拥的簇拥着,她与这些任人宰割的平头百姓并无不同。于是她亦不可避免地听到那些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那些魏人怎么敢……他们就不怕摄政王把那狗皇帝杀了么?” “怕什么怕!听说摄政王竟把人给看丢了!!如今赵家的族老正在会审……” “什么?!丢了?” “摄政王一贯谨慎,如今竟犯下此等疏忽之罪,恐怕……” 赵家族老?会审? 脑海中,仿佛有一线清明骤然浮现,有个极细、极弱的声音在说话。 【想想,再好好想一想。】 那再熟悉不过的女声说。 【阿九在哪里?】 不要来搅局!阿九是谁?! 【英恪与魏人联手,突厥已经出兵……】 【他要……内斗……引得……自相残杀……】 【阿九——】 又来了! 模糊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在她耳边挣扎着说话。 她的头又再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搐,只能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抱头蹲下,以此强压住那几乎撕裂头颅的剧痛,终于,勉强找回几分清醒: 英恪可以放出魏炁,可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来一批魏军? 如果来的真的是魏军,为什么里头放火,外间的援军竟然迟迟不到,这究竟是天衣无缝、里应外合,还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对,赵家要乱!】 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塔娜冷不丁回过味来,心中悚然一惊。可身体已比脑子先行一步,她忽的起身、握住近前一人的手臂,急声问:“摄政王眼下身在何处?” 那人不答,只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攀高枝?想着看热闹? “……” 她却已顾不上理睬这不痛不痒的“冒犯”,顿了顿,依旧坚持追问:“摄政王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他,我要——” 【不、不对。等等。】 【只是放走了一个内乱中本就关不住的人,这把柴加得还不够,还有推脱的余地……】 她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眉头紧蹙,神色极为痛苦。 无声沉默片刻。 却在那人用力试图挣脱她手之前,又忽的话音一转:“告诉我,”塔娜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王姬府在哪?!” ...... 狂奔。 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口,视线逐渐模糊。 她的头从没像现在一样痛过——比无数个噩梦更可怕,眼前的画面时明时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仿佛不是跑在如废墟般不忍入目的长街,而是奔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甬道中,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到最后,她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跪趴在王姬府前的长阶上。 膝盖被磕青,满心惶惶然。 她两腿发软,却不能、也不敢停下。 【阿九就在里面。】那个声音说。 她不知道那种笃定从何而来。 忽的,却若有所感般抬起头去,瞧见夜色昏沉之下、熊熊火势间,两道隐约对峙的身影,心口忽而狂跳不已。当下再顾不得其他,沿着虚掩的门缝钻入前院。 “魏炁——!”她失声喊道。 那种说不出缘由的心慌,从她拔出那根银针开始,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心间。 她直觉自己要叫住他,因此声音尖利得几乎变调,屋顶上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回头。 一人执双剑,面色青白,唯独双目诡异的赤红一片——没有眼白,只剩那近乎骇人的红; 一人赤手空拳,银蛇剑仍在鞘中,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颊边却分明已挂彩。 “你果然是要杀我,”她听见英恪说,“只可惜,为了重新拿起这两把剑,依我看,陛下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话落,扑面而来的凛冽剑锋、却一瞬逼得他倒退数步。 脚下瓦片震震作响,两人顷刻间缠斗一处。 塔娜看在眼里,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几乎烧灼起来。 还待再唤,却不知想起什么,视线迟来的环顾四下一周—— 而亦是这一眼。 “……” 叫她余下的声音尽数卡在喉口的,这一眼。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院中那两道近乎依偎的身影上,渐渐瞪大双眼,末了,竟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身后的大门忽被推开,脚步如雷动,她循声回头:面色阴沉、一身喜服的魏骁与数名老者走在最前,紧随其后,是一眼望不到头、手中高举火把的甲胄卫士。魏骁显然亦看见了她。 却仿佛不解,仿佛惊愕,没有第一时间走近将她扶起,而是望向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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