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此三女出现,城楼上原本的热闹景状顿时为之一变。 待到众人先后反应过来,甚至无需多言,四下瞬间跪倒大片,放眼望去,只见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密密麻麻的人头。 “参见神女……!”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 凡她所过之处,敬叩之声皆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见她此来无亲卫护持,左顾右盼、竟意图扑将上前“行礼”。好在谢麒察觉不对,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人厉声喝退。 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脚下却未有片刻停留。 只目光平静环视周遭一圈,末了,她径直向他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直至停在聂复春跟前。 “聂副将。”塔娜徐徐一福身。 一礼未毕,便被聂复春手忙脚乱扶起身来,后脚赶上的赵春喜亦忙将怀中大氅披上她肩头、小心系好。 此举本是好意,为免她受寒,然那一圈银狐毛围作的裘领,却愈发衬得少女巴掌大一张小脸面无人色,若宣纸苍白——聂复春看在眼里,眉头微蹙,不由想起两个时辰前,自己与谢麒等人冒险出城营救,将她从万分危险的战场上带回城中时的场景: 重伤在身,近乎失却意识。 她仍想冲进突厥前线阻拦双方厮杀,最后却力有不支、踉跄跌在地上。 他上前将人扶起,只觉掌下比寒冰更冷。 看她青白面色,仿佛已冻得失了知觉,干透的污血,在衣裙上结成硬块,发丝凌乱,满面污痕。彼时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样把她带回去……还能活么? 他们还能救得下她么? 聂复春自认粗人一个,平生不信鬼神。却唯独那一刻,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垂怜。 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绿洲城中,立即便在赵春喜的配合下召集全城医师。末了,几乎穷尽赵家宝库藏药,千年雪参,百年龟甲,总算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 只是说来也怪,神女身体本与寻常女子无异,又从未习武。重伤心脉,听闻竟能挨过一夜而行动自如,最终因饥寒交迫、方才倒下。众医士皆啧啧称奇。讨论许久,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能归结于天意。 既是神女,自有天神护佑。 可饶是如此,恐再生变故,他却仍是让谢麒将神女暂时安置于王府养伤。至于赵家春喜,她本是女眷,又是如今赵家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物,提出要去照顾,聂复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只能任了她去。自己则折返城楼,继续“揪心”战况。 城中民众只知狂喜,他却早已心急如焚:纵然那魏炁此刻杀的,尽是突厥人。 可若突厥人亦杀光了,又当如何? 余下的赵家部将,这一城的平民百姓,难得又不得不步了突厥人的后尘? 紧闭的寒铁城门,已是这绿洲城的最后“护甲”。他们与突厥人,如今一个龟缩城中,一个兵败如山倒,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板上鱼肉——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偏他还不能露出丝毫怯意,只盼那怪物杀够了瘾,能见好就收。 “这,眼下战事未毕,天冷风寒,”聂复春望向眼前少女,又瞥了眼她身后满面愁容的春喜,低声道,“神女何不安心在王府养伤?末将等人定当竭己所能,守住城池,为神女排忧解难。也请神女以身体为重,莫要让……” 话未说完。 塔娜却又向他再一福身,“多谢将军好意,”说话间,她轻轻格开聂复春与身后的春喜同时伸来搀扶的手臂,坚持拜完这一拜,许久,复才颤颤直起身来,“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让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但,此战若要收场,非我不得行。” 塔娜说着,回望向他。 少女神情坚忍,一字一顿道:“我要出城。” 出城? 在这当口——跑去送死不成?! 聂复春脸色一变,当即毫不犹豫地摆手,“请神女莫要天方夜谭……恕我等不能从命。” “不必开城门,也不必派人与我随行,”塔娜却仿佛看出了他内心的顾虑,依旧坚持道,“只需送我一人出城。我见过的。” 她伸手比划着形状大小,“那些可以嵌进石墙里的、铁做的‘爪子’,把铁索绑在我身上,我可以爬下去……只需要我一个人,不会牵累任何人。” “……” “而你们,你们等在城中,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出来。” 自王府而来的这一路上,她显然已在心中打定主意,甚至连出城的方法都已想好。 此话一出,无论赵春喜抑或谢麒,甚至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阿伊,却都陷入沉默。 “神女当真以为,此事这般简单么?”唯独聂复春沉声反问——显是不愿再深聊这“骇人听闻”的想法,他向谢麒使了使眼色,示意他想法子将塔娜带回王府,嘴上却仍苦口婆心解释着,“那是练家子的功夫,莫说是这四丈高的城楼,便是寻常登楼,一个不慎摔下,也是少则伤筋动骨,重则筋骨俱断、骨肉成泥!我等岂能眼睁睁见神女以身犯险?” “便是退一万步讲,请您且看一看,这城底下的死人!”聂复春且说且劝,退开半步,伸手指向城下血流成河的惨状,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堆叠的尸体,“他们每一个,恐怕都比您经得住磋磨,都曾好勇善战,杀了我们不知多少将士,可如今呢?!人命,是这战场上最轻贱不过的东西。您当真觉得您能拦得住那怪……拦得住那魏人皇帝么?他分明已经疯了!那只不过是个……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 一具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兵器。 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傀儡。 他心中有太多惶恐、太多不安,余下的话,却在看清眼前人忽然泛红的眼圈时,再也说不出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他只是说,“您已经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 “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早成了地上那些冷冰冰的尸体。您虽贵为神女,却从未轻视过我们的性命,复春感激神女,愿为神女肝脑涂地,却绝不能眼睁睁看您枉死。哪怕最后城破,我们亦会派人将您送去江都,那里如今仍未被战火所侵……” “你们都不会死。”塔娜却道。 “留在城中,没有人会再为这场不义之战而死。” 她说着,抬起手,轻拭去了眼角那本不该示人——却终究在残酷现实面前,无法强撑的湿润——神情却仍是沉静的,瞧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丝毫不察她说出的话是如何叫聂复春大惊失色,如何令四下一片哗然:“我已命人携赵家印鉴、前去向魏军报信。魏人军中,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我相信,他能解眼下之患。” “这!”聂复春闻言,不由虎目圆瞪,满面惊愕,“可这与投诚何异,神女明鉴,我等绝不可能——!” “聂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 “这是唯一能让你们免于一死的办法。” 塔娜轻声道:“除此之外,再无它解。除此之外,我更不关心这座绿洲城,日后姓赵还是姓陈,姓聂……姓什么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够了。” 她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本不该死,却为上位者争权夺利而被迫牺牲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已经够多了。聂将军,难道不是么?” 聂复春垂下头去,默然不答。 春喜站在她身后,望着眼前少女伶仃背影,却似若有所思——而塔娜浑然不察,向聂复春再次直言道:“无论如何,让我一试。” “纵然冒险……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可聂复春亦同样坚持,“神女既已通信魏军,不妨安心呆在城中,若然魏军来……援。” 这个“援”字,几乎从齿缝间挤出,他低声道:“也好坐观局势。眼下突厥人后方大溃,向东面逃亡;但仍有残部坚持迎战,想来还能拖得一时,城中仍是安全……” “我说过,已经够了。” 够了? “……” 聂复春脸上已有怒色。 沉默片刻过后,终忍不住扬声道:“难道在神女心里,那些突厥人不是罪有应得?!” “若不是他们,绿洲城中那些断壁残垣从何而来!不是他们,昨夜死伤的将士,城中丧夫丧子哭嚎的声音……神女难道都视若罔闻?视而不见?!您如今铁了心要出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我们么?我们尊你为神,可你现在却宁肯抛下我们,置生死于度外,也要去救那些死有余辜的突厥人!究竟是为什么,恕末将想不明白 ,亦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也决不能纵容。 “是么?” 塔娜凝望着他的怒容。 许久,却只轻声道:“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 “……” “因为这些代价已经足够了。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 聂复春脸色森寒,显是仍不认同,扭头不愿做声。 四下尽皆沉默,唯有始终跟在塔娜身后,不敢离开半步——离开半步,便会被城中众人唾沫淹死的阿伊,一瞬掩面痛哭。 “还有。” 而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神女,瘦弱苍白的少女,给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 “因为魏弃——”塔娜说,“我认识的魏弃,本不该是这样的。从来不是。” 是魏弃,而不是魏炁。 一样的发音,一样的人,再没有人能听出这中间的差别,除了她自己。 她说:“因为他是魏弃。魏弃不喜欢杀人……从来都不喜欢。他本可以不必举起刀,却曾为我,退无可退,别无他选。如今,我要亲手把那把刀,收回刀鞘中去。这个理由,不知够不够?” 她本该是摄政王的“妻子”,是赤地的神女。 如今,却当众表态,愿为魏人皇帝抛却性命,以身犯险。 一声“神女”堵在喉口,喊不出声,聂复春眉头紧蹙、强忍怒火,按住腰间佩刀,一心以沉默对万答—— 然而。 “我来背你下去。” 一道并不低沉,甚至称得上清冽的男声,却恰在此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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