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连塔娜亦不免惊愕,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那说话的少年却只骤然冲她一笑,又重复道:“我可以。我背你下去。” 话音刚落。 “谢麒!!你疯了不成!” 聂复春同样望向说话之人,见状,当即横眉厉喝道:“别忘了,你的右腿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活活剜下一块肉去!如今走路尚不利索,要怎么背人?!” “我告诉你,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底子就在这大放厥……!” “不是大放厥词。” 谢麒却道:“因为我挨得住,”他说,“我不怕死。” “既是神女说的话,神女愿意冒的险,末将甘愿奉陪。” 话落,他接过身后军众不知何时、早已悄摸备好的铁三爪。 铁爪奋力甩出,深深嵌入城墙,塔娜知晓这少年心意已定,当即也不犹豫,转身攀上他肩膀,聂复春一时气急,伸手便要去拦,然而,还未来得及摸到谢麒,身旁竟忽横出一只手臂,将他手腕牢牢攥住。 聂复春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 目之所及,是一只十足纤弱的手臂。 然而细看去,却仍能看到指腹间的老茧,结实尤胜男儿的筋骨,掩在衣袖之下。 足可想见,在这双手困于厅堂厨房前,大抵也曾握过长枪,练过刀剑。 ……也曾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这只“蒙尘已久”,养尊处优仍未能消去老茧的手,握住了他的。 “师兄,”赵春喜说——叫的不是将军,而是师兄,“阿爹曾说过,做人,这一世,须得有骨气,有胆气……争一口‘活气’。” “只是那时,我退缩了。” 她轻声道:“可原来,我们没能做到,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 “春喜——!” “若然情势生变,无论后果如何,我愿一力承担。” 春喜执意拦在聂复春跟前,寸步不让。 在她身后,铁索飘荡,谢麒背上塔娜,毅然决然地攀援而下。 而城楼之上,一众辽西百姓起初反应不及,至此,亲眼目睹,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一瞬嘈杂难止,沸反盈天。 聂复春重重叹息一声,终是挣开春喜手臂,扭头主持大局。 “静一静——” ...... 头顶,是混乱哭号的人群。 脚下,是足可将两人摔作肉泥的可怖高度。 塔娜静静攀在谢麒肩上,仰起头去,眼中望见的,只有少年因疼痛和恐惧悄然颤抖的手臂: 她记得昨夜,魏弃也曾背着自己荡下城楼。然而,对于那时的魏弃而言,一切犹若探囊取物般轻易——对如今这少年而言,却显然并非如此。 难道,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如此,才令他甘愿奉上性命来表忠心么? 她心下不由叹息,亦觉内疚,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忙。 “恕末将斗胆。” 那少年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倏然开口道:“神女,能同末将说说话么?” “……” “神女……” “为什么要帮我?” 塔娜于是轻声问:“你的腿受了伤,明明很疼,不是么?” 想来,这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 谢麒闻言,不由笑起:如若塔娜现在能掉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少年的没心没肺。 分明已是性命攸关之际,他竟还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仿佛就等她问出这句话似的,脸上难掩开心得意。 “因为,”谢麒说,“因为你长得和我二姐姐很像。其实……你入城那天,我站在人群里,便曾远远见过您一次——虽然,也就一眼。那天人太多了,我实在挤不进去。只是我那时便觉得,若我二姐姐还活着,大抵也生得这般模样吧?我同她分别时,才不过七八岁,如今想来,许多事都已忘记了,可不知怎么。一见到您,我就想起了她。” “……” 谢麒手中用力攥紧铁索。 分明吃痛皱眉,嘴上甚至片刻不停地往外“倒着豆子”分心,不知怎的,他动作反倒越发稳健,连手臂亦不再颤抖。 仿佛那些久不曾与人道之的回忆,真的足够令他忘记疼痛一般。 他脸上表情一时神采飞扬,一时忍不住忧伤低落:“我娘只是个妾室,不受宠爱,后来又触怒大夫人,被赶到了庄子上去。打小,我虽没有像二姐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可也老受那些下人们的挤兑。” “大姐姐是个好人,但整天呆在绣楼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兄长们更瞧不起我,不愿带着我玩,只有二姐姐……整个谢府,只有二姐姐她真心待我好。” 明明为了多吃一块饼,总被婆子们偷偷拧着耳朵痛骂,攒下的铜板,更恨不能一块掰做两半花。 二姐姐这人,出了名的贪吃,“小气”,更是十足十的精打细算,还有许多叫婆子们讨厌的“小聪明”。 可也是这样的二姐姐,会在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时,偷偷求着卖话本的货郎,用所有积蓄、换来只杂毛的小狸奴。只因为他曾哭着同她抱怨过,阿娘走了,院子里除了自己、再没人吭气,实在太冷清。 他害怕,所以她为他考虑,倾尽所有。 她待他好,从来不求什么。 哪怕除了常年在外征战的阿爹,谢府上下、所有人都看不清她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可就因为阿爹给了她一块地方住,给了她一口饭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姓谢的,都视为家人。 他问她为什么,少女嘴里囫囵咬着半块饼子,吃得满地掉渣,毫无形象。 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惴惴,却仍是笑着轻揉他的脑袋,把碗里最后一张饼递给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因为,我阿爹是这么教我的?】她说,【人不能挟恩图报,可要知恩图报。我爹死了,阿兄也死了,我不想做我娘的累赘。谁愿意帮我,谁就是我的恩人……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活给所有人看,活给我天上的阿爹和阿兄看,等我挣了银子,不用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时候,我就能回家去找阿娘了。】 家? 他忍不住问:【二姐姐的家在哪里?】 【江都城。】 【江都……?】那是他从来没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一时越发好奇,【那里很好么?比上京还好么?】 【当然了!】少女立刻笃定道。 怕他不信,甚至咬着饼子,掰着手指,一一向他细数起来,语气里满是如数家珍的怀念:【阿麒,我告诉你,江都城里呢,有最好吃的面线和最甜的糖人儿,每到上元节,那更是热闹得,简直能把整个江都城都翻个天!】 【天上的灯,河里的灯,映得夜里好像白天一样,那时,我就骑在我阿兄的肩上……嗯,等我把自己养胖些,再长高一些,我也让你骑在我肩上,总之,就那么看!那些耍大刀的,喷火的,猜灯谜的……呀,数都数不完,想想都开心!】 【有时我做梦梦见,都常开心过了头,开心到……梦醒了还没发觉呢。】 是啊。 梦醒了还没发觉——后来,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解府被抄家那天,阖府上下兵荒马乱。 他抱着二姐姐的腰,死活不愿跟官兵走,哭得撕心裂肺。 他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在哭。可只有二姐姐,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蹲下身来,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一脸鼻涕眼泪。 【别哭了,记得,只要能有一口/活气在,无论再难也要活下去,】她说,【因为二姐姐是怎么都会咬牙活着的,所以,阿麒,只要你也活着,有一天,总能再见到二姐姐,知不知道?】 【到那时候,二姐姐就让你骑在肩膀上看花灯,好不好?】 回忆分明遥远,一切却仿佛只在昨日, “……方才我听聂将军叫你,谢奇,”塔娜倏然低声道,“人如其名,听小将军的经历,果真令人惊奇。” “不,不是那个奇,”谢麒却摇头道,“是麒麟的麒。” 谢麒。 揽在颈边的手悄然一紧,他的心跳仿佛亦因此停摆一瞬,却仍咬牙装作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谢善,曾受先帝重用,官至四品忠武将军,如今想来,或许他为我取名时,也曾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成人中龙凤罢?可惜后来,父亲被污下狱,家中男丁尽数充军漠北……” 谢麒叹了一声。 那叹息中,却并无任何遗憾或怨怼,仿佛只是回忆至此,为叹而叹的一口长气。 “好在,平西王念在我父曾是赵家旧部的情面上,命人悄悄将我与几位阿兄救了出来,对外只说我们都已病死在路上……只不过,救了归救了,他却不能养我们一辈子。” 其余几位兄长,不是受不了一朝跌落凡尘、再难翻身的痛苦自绝而亡,追随父亲而去;便是铁了心要为谢家翻案,自赵家求了盘缠上路,却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他,年纪最小,却最能吃苦。 这些年,他在辽西挨过打,遭过骂,受过骗,三十六行,除了卖/屁股的活计做不得,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谁能教他本事,他就愿意叫谁一声爷。 也因此,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却早没剩下一块好肉,遍体鳞伤。终于,才叫他学了一身本事,混出几分名堂。 两年前,他更因武功出众被召入军中,归入聂复春麾下,因一路敢打敢拼,渐渐得了一身军功。 “我知道,所有人都说我二姐姐死了,被老皇帝毒死了,可我从来都没信过。” 谢麒说:“我二姐姐比谁都乐意活,她那时才十六岁,怎会就这么死了?我想亲眼见一见她,但我去不了上京,也进不了皇宫;老皇帝死了,我更没了机会给她报仇。我只能安慰自己,只能想着,像我二姐姐说的,只要活着……熬着这一口气,总能再见到的,”他说,“可惜,如今我长高了,也壮实了些——二姐姐恐怕已背不起我。” “是么?” “不过,我一定能背得起她。” “……” 塔娜突然笑了。 不知是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还是心头翻涌的情绪无从宣泄,下意识地遮掩。 直至嘴里尝到咸涩的滋味,她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满面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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