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还记得,”塔娜问他,“你的二姐姐,她叫什么?” “芳娘。” 而这“没大没小”的少年闻言,亦毫不犹豫地答她道:“我二姐姐叫谢沉沉,小字撷芳,可她说,家里亲近的人都唤她作芳娘。只是谢府没人这么叫她——就因为这样,我得这么叫她。我不想让她觉得,谢府里没有她的家……人。” 说话间,铁索竟不知何时见底。 直至足尖稳稳落地,那一刻,却恍若从不知人间几何的美梦中,乍然回到凡间。 塔娜没有吭声,只深深呼吸,用力抹去脸上泪水,于是,只眨眼功夫,这少女仿佛又成为那个无牵无挂,俯瞰众生的神女。 “你做得很好。” 而等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看向谢麒期期艾艾的表情,她甚至可以微笑道:“所以,回去好好养伤吧。等到你能重新活蹦乱跳,你二姐姐,她定会为你开心的。” “……” 谢麒显然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脸上挂满毫无掩饰的无措,愣在原地。 “今日的事。” 她却反而从容抬手,轻拍了拍他肩,道:“多谢你。” 语毕,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真正战场。 鞋履被鲜血浸透,那熟悉的、肃杀森然的气息将她紧裹。 而她望着战场中,被层层包围、长刀贯心,仍似无知无觉般木然屠杀的身影,看着他被鲜血染得斑驳的脸,不知怎的,忽又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阴差阳错踏入地宫,推开的不知第几扇门。 门后的天地,冰床上的残躯,气若游丝的少年。 在她走进去的那一刻,命运似乎便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 【因为我家殿下,也曾在我重病难捱之时,为我做过同样的事。】 仅仅是这样么? 【因我家殿下,不算顶顶好人,却也绝非心肠歹毒、死不足惜之人。】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若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弃他于不顾。 如今想来,若她没有走进去,是否魏弃就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中; 若然她没有救他,是否便没有今日的苦? 她不知道。 但—— “你是我二姐姐,你就是,对不对?”身后,忽传来少年哽咽的低语,“大姐嫁了曾经的大皇子,后来暴病而死;二姐姐嫁了魏炁……如今的魏帝。这么多年来,他将你藏在哪里?你不顾性命、不顾神女身份也要救他,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欲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还想救他;只有你相信,你能拦住他。除了我二姐姐,这件事,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无它。 不止因她此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诡异”行径; 更因天下皆知,残暴悖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一生之中,亦独有这一道软肋。 该说他太过聪慧,还是太过直言不讳? “……阿麒啊。” 她长叹一声,顿步原地。 却仍是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他话中的种种,只冲他挥了挥手,叹道:“回去吧。” “……” “你长大了,二姐姐没有照顾好大姐,但这一次,不会了。我答应你,我们都会活下去。” 不是我,而是我们。 肩上厚重的大氅被解下,皮毛委地,几乎瞬间被血水染红。 而大氅之下,瘦削而孱弱的身躯如竹。 临风不折,过雨不污—— 从未改变。 一如十四岁的谢沉沉选择背起魏弃,攀上漫长的、望不到头的长阶,离开那座困他半生的地宫; 如今的她,亦终于一步一步,走出那座谢缨“托付”于她、困她不得出的迷障: 【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 【你不配叫谢沉沉,你不配。】 ——是么? 从前她不愿回答,无法回答,不惜抹除记忆来逃避一切。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 她是谢沉沉,不仅仅因为她“生”在谢家; 更是因为她,是她,赋予了“谢沉沉”这条生命,如今立身于世的意义。 所以——她是。 不仅现在是,且,永远都是。 她喜欢做谢沉沉,胜过一切旁人施加与她的身份。所以。 “……我们都会。”此刻,是谢沉沉轻声说给谢麒听。 * “你们看那边!!” “该死,乌图他们竟真敢带人逃跑!这群临阵脱逃的叛徒!” 目送后方军众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徒留马蹄踏过、泥尘四溅。 仍在勉力迎敌、试图拖住魏炁脚步的众雾狼军残部,顿时一片哗然,喧嚣声四起,义愤填膺的声讨与咒骂声响彻云霄。 “狼神在上,这些人会有报应的!老子就算做了鬼,也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对……就算他们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逃了又能怎样?!没人看得起他们!我们是狼神的子民,岂能背弃自己的手足——!” “可、可是。” 目之所及,遍地挂彩的残兵败将中,却有一满脸怯意的突厥少年不住左顾右盼。 终于,他强忍恐惧,小声开口道:“特姆大哥,大家,”少年迟疑着望向四周同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不如……我们也……” “也什么?!”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耳光却冷不丁迎面而来。 那少年防备不及、被扇倒在地。 见四面嫌恶目光瞬间聚焦己身,一时再不敢争辩半句,只捂着脸颊,闷头盯着膝下被鲜血浸润染红的土地。 “说的什么混账话!” 而他口中的“特姆大哥”——那如小山般壮硕的突厥汉子见此,却亦丝毫没有伸手搀扶或动嘴劝慰的意思。 反倒朝他当头啐了一口:“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帖木儿,我看错了你,你果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听着……给我听好了!” 特姆朗声道:“我们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族人蒙羞!” “对、对!” “特姆说得对!” 纵然已亲眼见证死伤无数,被逼到穷途末路。 闻听此言,四下竟仍是一片诡异而亢奋的叫好与附和声。 “死有什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横竖都要死,我们何不用血,来让后人记住这段世仇!”特姆道。 男人双目充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振臂高呼:“唯有不怕牺牲的战士,才能在死后得到狼神的庇护!我们至少比那些贪生怕死的畜生光荣!就算死,我们也要多拉几个辽西人陪葬!!” “从现在开始,想法子把这怪物引到绿洲城去!把绿洲城城门打开!!”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心中,或许还存有几分耗尽魏炁体力、侥幸取胜的奢望。 那么到此刻,心知肚明同伴的背叛,和终究退无可退、难逃一死的结局,他们彼此眼中,分明只剩破釜沉舟的疯狂。 “杀啊!!!” “弟兄们,随我来!!” 特姆一马当先,奋力挥舞手中长刀,身后众人前仆后继,纷纷向魏炁杀去。 只是这一次,他们显然不再执着于“取人性命”,相反,假意大张声势,实则悄然兵分两路:身上本就负伤,撑不了多久的,留下用性命拖延时间;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身强力壮的,则由特姆带兵绕后,试图寻机破开绿洲城城门。 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在绿洲城城楼数百弓箭手的盯梢下,亦是九死难生。 说到底,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大哥!特姆大哥!!带上我……求你带上我!” 帖木儿反应过来,却仍是慌忙捡起方才那一摔、随他滚落在地的佩刀,连滚带爬朝特姆追了上去。 “特姆大哥,等等我……等等我!” 少年本就生得瘦弱矮小,那佩刀握在手中,更是沉甸甸,足有他半个人长,今次上战场,还未曾见过血。在他心里,和个摆设无甚差别。 可特姆曾数次告诫过他,刀是战士最忠实的同伴,丢了刀就等同于丢了自己的性命、任人宰割。 所以,尽管恐惧,他仍是紧紧握住刀把——仿佛这样便能攥住自己那浮萍一般的性命,用力将那长刀攥在手中。 “特姆大哥!”帖木儿跌跌撞撞追上众人。 然而,没人理睬他这个贪生怕死、没骨气的脓包。 他就像战场上的一抹幽魂,追随着一群视死如归的战士。 心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回走,仅剩的尊严却不容许他在此却步、成为被众人鄙夷的异类:或许死,才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选择。帖木儿忍不住想。 可他还是不懂。 他认识特姆大哥时,特姆大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牧羊汉子。那时,他因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遭贬放逐到荒原,是特姆大哥救了他。 那时的特姆大哥爽朗而健谈,有用不完的蛮力和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既能同荒原里的猛兽搏斗,也会为一只羊羔的难产夭折而落泪。 特姆大哥说过,在草原上,每一条生命都来之不易,所有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但也是这样的特姆大哥,如今指着他的鼻子说,要用血来让后人铭记两族的世仇;哪怕死,也要拉几个辽西人垫背。 ——他不明白,是战争把人变成了这样,又或者,特姆大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的手、我的手,啊!!!】 “昨夜我们攻城时,曾在城楼东面破开一道豁口,那地方最好突破,但定是把守森严。贸然冲过去,只会成了辽西人现成的靶子。”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怪、物……邪……祟!】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2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