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记得那辽西摄政王么?他被特勤所杀,身体也早给我们砍得七零八落,独留了一颗头,那颗头……当时情况混乱,不知遗落在哪,只要找到那颗头,我们就有了底气同辽西人谈条件。” “你们几个,带人负责东边,帖木儿,你和拉里、你们带队往西搜!要快!把他的头给我找出来!到时,我们便能骗出辽人头目出城交换,再挟持人质杀进城去!” 【救救我……】 “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去找几个体型相似的、辽西人的尸体,扒下他们的衣服来偷偷换上。” “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倘若计划失败,又或者在那之前,我们便已全都丧生于那怪物手下……你们记住,趁那群辽西人来收拾战场,定要多拉几个人陪葬!” 身后传来的凄厉哀嚎声,和特姆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同钻进耳畔。 帖木儿心中莫名觉得荒诞,却仍是不敢做声,乖乖随拉里而去,十几人循着特姆所指方向一路搜寻。 那些残缺不全,死相可怖的尸体,翻过他们身躯时手指传来的粘腻触感,无不令少年胃中翻江倒海。 可他咳得惊天动地,吐出来的仍然只有酸水。滴滴答答、沿着嘴角落在地上的黄绿水渍,换来身旁同伴嘲弄的目光——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目光。 每一道,仿佛都在对他说:帖木儿,你真是个没用的草包。 “找到了没有,动作快些!” 【帖木儿,你去看过莉莉了么?莉莉就是我养的那只母羊。】 【天神保佑!她这一胎生的孩子每一只都很健康。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来,来和大哥一起喝个痛快!】 “你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没见过死人么?!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个战士,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为大汗立威,为我们的族人掠夺肥沃的土地,用更多辽西人的血,祭奠死去同伴的在天之灵,是我们作为战士的荣耀。你现在说你害怕?!】 【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 帖木儿咬紧牙关,麻木翻动着面前冰冷的尸体,脚边渐渐积聚的乌暗血泊中,却只映出一张写满惶然的面庞。 眼角余光瞥见血中倒影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又莫名想起了那只夭折在草原的羔羊。 “这是……!” 直到不远处,一声短促的低呼倏然传到耳边。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拉里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再三确认过后,终于满脸惊喜地爬起身来,直奔他身后的特姆大哥跑去。 却不料,跑得太急,竟被尸堆中横出的一只手臂绊倒,狼狈地摔倒在满地血水中。手中的人头亦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正“停”在帖木儿跟前。 帖木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去捡。 “滚开!” 拉里狼狈地直起身来,察觉他动作,却倏然双目圆瞪、厉声喝道:“给我滚开!帖木儿,你个窝囊废,不许和我抢功!” 抢功? 帖木儿的手指僵在半空,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立刻瑟瑟缩回袖中。正要起身,呼吸却骤然一滞!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紧随而来的,是从后背寸寸蔓上的凉意。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摆,不再跳动,连空气似亦变得粘稠迟滞。一座无形的山峦压在他肩上,令他无法抬头。唯有视线僵硬落低。 目之所及,是男人近在咫尺,淌在血水中、未着鞋履而冻得通红的双足。 耳边再没有拉里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取而代之,是余光瞥见那少年连呼救亦不及、安静委地的身体。 ——拉里死了。 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行动,只转眼之间,对死亡的恐惧已席卷了他的身体,令到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在这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瞬间,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许多凌乱念头。可最终没有一个,能够驱使他的身体恢复行动,反倒犹若被铁钉嵌在了地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不再属于自己。末了,亦只眼睁睁看着那只光洁得几乎皮肤透明、可见经络的赤足倏然抬起。 而后,一脚碾碎了滚落到他脚边的人头。 “……” 是碾碎。 帖木儿脑中“嗡”的一声,理智的弦骤然崩断。 大脑停止思考的瞬间,身体却反而动作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扭头便跑。 然而,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他那两条细竹竿似的腿,又怎么跑得过身后行动如风、来去自如的“怪物”。 当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死期将至的钟声仿佛亦在耳畔敲响。举目望去,却唯有特姆等人齐刷刷望向自己,神情如出一辙、惊恐变色的脸庞。 “特……!”于是,回过神来,他的脚步与呼救声亦同步刹住。 似乎被人扼住咽喉,再难发声,下一秒,整个人便重重摔跌在地,砸得血水四溅:分不清是辽西人的血,抑或突厥人的血,可这些血交融在一起,是别无二致的冰冷,粘稠,腥臭。 而他浸泡其中,眼前一阵发黑。 “求你……不要……” 察觉到一丝冷刃光亮恍惚划过眼皮——那是刀剑出鞘方有的寒光,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溃。 “不要!!” 少年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近乎哀嚎:“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帖木儿抱头大哭:“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再挨饿,我不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求你不要杀我。神女,救救我……” “救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 【帖木儿。】 【帖木儿,是什么意思?】 【回禀神女,是‘铁’的意思。我想,是因为父亲希望我的性子能够像铁一样坚硬吧?可、可惜,我辜负了他,我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所以打猎也不行,连饭都吃不饱,从小到大,我都怕血。我知道,我注定继承不了他的遗志,要让他失望了。听说他生前,曾是大汗麾下最勇猛的武士。可是到了我这里,我却……我却……】 少年的背脊压低,犹若一柄弯折的弓。 不敢抬起的头,一如他早已跌入谷底的尊严。他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啃着手里温热的馕饼。 【是吗?】 正前方,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切、裹着毡毯正襟危坐的少女却忽道:【有没有可能,是你错了。】 【错……了?】 【如果是我,我会觉得,你父亲是希望你的生命能如铁一般顽强,无论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不管是丢进水里,埋进土里,又或者更艰苦的环境,你都能咬紧牙关活下去。帖木儿,你说你的父亲死得很早,可你一个人,也活到了现在。我想,你没有辜负他。】 【……】 【你们不是叫我神女吗?】 少女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神情分明略显痴笨,却认真得可爱。 【总之,我听见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父亲就是这么说的。】 如铁一般顽强,却没有钢铁一般冷硬心肠的帖木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跑向了与特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的刀没能沾上敌人的血,没能杀死多一个人为自己垫背,可他选择直面自己的命运。 ——于是,命运也在此刻低头,定定望向了他。 望向了他们。 ...... 狂奔的脚步声掠过耳畔,右臂被人拽飞,整个人无法反抗的向后飞去。 他哭嚎的哀声立时为之一滞。 “帖木儿……!” 紧随其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少年心口狂跳,猛地睁开双眼。 循着那声音,那拦在自己与魏弃中间的绿影,抬头望去。 至此,这惊魂犹未定的少年,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尊“杀神”的全貌: 却并非如想象中的杀意蓬勃。 相反,除却那双诡异至极、教人不敢逼视的血红赤眸外,男人脸上,甚至连丝毫的喜怒或快意都不曾显露。英俊与妖邪,平静与疯狂,两种迥然不同的形容,在他身上诡异地交织着。 只用遍体鳞伤四个字,竟无以形容其此刻形貌之可怖,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游动的血脉,如虫蛇一般四处“钻营”,无处不在,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冲破皮肤、将他吞噬其中,妖异而诡秘的花纹遍布皮肤。 与之一比,甚至连他胸口那流血不止的血窟窿,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眼前这张雌雄难辨、秾艳过盛的面庞,神情仍如古井无波般平静。察觉不到痛楚,亦无从感知悲哀。 犹若菩提垂目,望芸芸众生,见芸芸众生皆如是。 生,如是。 死,亦如是。 “……” 视线扫过他手中刀兵,少年双目更不敢置信地陡然瞪大。 这…… 帖木儿忽然反应过来:方才掠过他眼皮的寒光,正是此前雾狼军同伴拼尽全力横贯魏炁胸膛,却始终无人能够乘机拔出、再予其重创的长刀。如今,那把长刀却正攥在它本该杀死的敌人手中—— 而后,在即将朝自己当头落下时,被人轻扶住了手腕。 “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你们? “……” 拦在他与魏炁中间。 咬牙“扶”住魏炁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男人腰肢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厉声喊道。 “带着还能动的人,退回安全的地方去!” 话中之意,无需多言。 一手拽住仍在状况外、久久不曾回神的帖木儿,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接近这“危险之地”的特姆眼神微凝,望向少女坚定背影。 末了,却到底没管手中少年无力的挣扎与哀鸣,猛地将人拉起,半拖半拽间,带着帖木儿、向前来接应的同伴拔足狂奔而去。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敢回过一次头。 然而,那凌乱远去的脚步声,仍是瞬间惊醒了被眼前突生变故阻拦的“怪物”。 魏炁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双目赤红翻涌,无奈被人牢牢箍在怀中,竟莫名挣脱不得,反倒令他“迟疑”着垂目望去。于是天地之间,喧闹过后,又骤然变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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