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漂橹,满目惨烈的战场上,只剩看似紧紧“相拥”的两人。 “呼……呼……” 因狂奔而鼓噪的心跳迟迟不能平复,身体颤抖不已。 可饶是如此,沉沉仍拼命收紧手臂,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如安抚一般、流连在怀中人紧绷的背脊。 “魏弃,”她轻声道,“已经结束了……够了,停下吧。” 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 哪怕丧失神智,哪怕失去了那根可以保下生息的银针,在我面前,你依然是你。 永远都是。 “我答应你,”她说,“我们回上京去。好不好?” “……” “你不是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么?”少女苍白面容噙笑,用尽力气,抬手轻抚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嘴唇轻轻翕动,“可我不喜欢这里,更不能眼睁睁将这不义之战的战场,当作你我二人的埋骨地。” 无论是作为谢沉沉,抑或世人眼中的赤地神女,继承了阿史那珠血脉的救世之人。 她以自己的双眼凝视这世界,时至今日,却仍无法回答,以战止战是否是个彻底的错误。不杀,是否就能真的结束眼前残酷的一切。 她只知道,当挥刀的理由早已不复存在—— 此刻,便是战争当结束的时候。 无论对只剩残兵败将的突厥人而言,抑或对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而言,答案都一样。 “停下吧,”所以她说,大汗淋漓,咬牙切齿,“这好不容易、耗尽心血……你为我向天争来的性命,魏弃,我想和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微末的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所以,停下吧。” “等到陆医士来,他……一定,一定会有……办法……” 怀中腰肢分明纤细,甚至羸弱得不盈一握。 然而,光是拥住他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竟逐渐叫她觉得无比吃力。 相触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滚烫过后骤冷,随着“拉锯”的时间变长,一股诡异森冷的气劲更毫无顾忌地涌入她四肢百骸,身上先冷后热,犹若冰火两重天般片刻不息。 不等她缓过劲,又是如万虫噬心般尖锐的疼痛袭来,胸口仿佛被人撕裂般、身体因痛苦而不住颤抖,背后几乎瞬间冷汗涔涔。 ——那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痛,却在她体内轮番上演。 许是令人崩溃的疼痛作祟,连理智亦在逐渐瓦解,这一刻,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人生中最痛苦难堪的回忆:失去父亲的悔恨,对那些杀人者的怨怼,思念母亲的哀愁,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惶恐……皇权之下,无从挣扎的无力,鸩酒入喉的烧灼。 【好恨……】 母亲死前垂落的双手,指甲划过门扉,发出的刺耳声响; 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兄长幸灾乐祸的讥笑; 伏在书桌旁酣睡的白兔; 一锅肉汤,盛不出的骨与血。 【为什么……】 躺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冷的身躯,地上无人拾起的竹镯; 婴儿凄厉的哀号,漆黑的世界中,掌心传来的鼓噪心跳; 地宫中空空如也的血池; 镜花水月,捞不起的一场空。 【你和别人一样,没有不同。】 什么? 胸口涨痛着,头疼欲裂。 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感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那模糊不清的答案,却只令她冷汗涔涔,嘴唇青白,通身犹如水洗。欲要开口,视线又忽扫过魏弃胸前——准确来说,是那道因刀伤而留下的、骇人的血口。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这一刻浮现脑海。 她的牙关不觉打颤,可疼痛已然令她脱力,再无力抱紧怀中人,手臂被用力挣开的瞬间,沉沉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呃!!” 掌心被地上碎刃划破,顿时血流不止。可奇怪的是,那股令她生不如死的诡异气劲,亦转眼在她身体中匿去踪迹。仿佛幻觉一般,令她体验到了身在炼狱而无从挣脱的恐怖,又消失无踪。 待她回过神来,朦胧泪眼所及。 竟唯有一滴跌出眼眶、又瞬间隐入沙地中的湿痕: 【何谓‘炼胎之法’?】 原来,无论如何挣扎与改变,命运终究将他们推到这里。 原来,这就是炼胎之法所以失传的真正原因—— 那传说中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不痛。 而是太痛。 痛极欲死,却无法停止,也无法自绝,或由得旁人杀灭,这从出生时便已因炼骨、炼肉、炼血而无坚不摧的身躯。于是,濒死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异于常人的飞快痊愈,曾经历过的伤害却无法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被禁锢在了它的身体里。 寒风剜骨的冷,气血翻涌的热,几乎将身体砍作两段的剑气,横贯心脉的刀伤,万箭穿心的疼……每一桩,每一件,那些足够令人暴死当场的疼痛,都在他的身体中无时无刻地“重演”。 所以,“他”怨恨。 所以愤怒,所以暴虐,所以疯狂—— 他不是为杀人而杀人,而是在报复! 以杀心哀号,以鲜血宣泄。 当第一个人向他挥起诛灭的屠刀,这伤害,就将如轮回一般永无止境地上演下去。 她泪流满面,喘着粗气、艰难爬起身来。 意识到魏弃飞身追向何方,瞳孔却猛地收缩—— 特姆满头是汗,拖着帖木儿埋头狂奔。 心头近乎满溢的恐惧,令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见得离前来接应的同伴越来越近,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未及平复,他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虚脱般的笑意。 谁料,一步迈出,却忽听帖木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跑……”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撕裂,“特姆大哥,别管我了,你快跑……!!” 特姆闻声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正迎上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 纵然他迅速侧头闪避,那刀刃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即,又毫不留情向他脖颈刺来。刀法之狠辣,只为取他性命,丝毫不做它想。 ……是那怪物! 飞速逼近眼前的熟悉身影,令特姆一瞬大脑空白。 当是时,除却喉口发出毫无意义的惊惶气声,甚至连拔刀亦未及,他已然两眼发直,腿软跌坐在地。 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清这惊叫声中,是恐惧更多,又或一往无前的勇气“作祟”。 一把颤抖的刀,一柄缺口的剑,竟同时横档在特姆身前。 帖木儿满脸是泪,回过神来的瞬间,只觉虎口发麻,低头望去,果不其然,握刀的双手已被震得满是鲜血;而身旁不知从哪窜出的少年亦好不到哪去,龇牙咧嘴不说,握剑的手更是抖若筛糠,两行鼻血渐渐滑落,说不出来的滑稽又可怜。 此时此刻的他,并不认识这位名为曹恩的辽西少年。 而曹恩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丝毫看不出和自己同龄的“小鬼”,及他自己,许多年后,将共同书写属于后一个世代的传奇。 时间只会见证此刻。 鲜血无法洗清的世仇,经年不得解的宿怨,在两个并未身着甲胄,并未背负过往的少年人手中,渐渐模糊了原貌,掀开崭新的一页。 “该死!”曹恩手中持剑,咬牙切齿,“神女叫你们跑,为什么不、跑快点!” 要不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不对,要是你们能跑快点,我不就不用出来送死了么?! “我我、我们……”帖木儿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我什么我?”曹恩额角青筋直跳,干脆懒得再看他,只倏然抬脚、踢向仍愣在原地的特姆,厉声斥道,“起来!我扛……不,住了,跑啊!!!!!” 突厥人的命,在他眼里固然不算命。 可既是神女发话要救的人,他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少年曹恩心中,只有这样一件必须坚持的事。 以及。 带人向绿洲城下抱头鼠窜的曹恩,心中近乎抓狂的崩溃大吼: 那些魏人呢?!! 不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第140章 执爱 而仿佛正应和着他心底的声音一般。 仓皇逃向绿洲城下的曹恩, 后头还跟着腿软到几度踉跄的帖木儿,以及一众反应过来的突厥残军。 众人疲于奔命,恍如惊弓之鸟般一路狂奔, 全然不敢回头。然而,这场不论目标、“一视同仁”的屠杀却仍未结束。 与他们狂奔的脚步伴随而来的,还有夹在风声中, 用突厥话喊出的尖声哀嚎和咒骂; 空气中流动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不甘身影, 无不明示着所有人, 这是一场追逐者与猎物的残酷游戏—— 近了。 绿洲城上, 聂复春同样眼也不敢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 见那些蚂蚁似的逃命人群不要命般向城门方向涌来, 当即抬手、示意身后一众弓箭手待命。 “众将士听令!” 男人古铜色的面庞上,神情不变,波澜不显。 唯有手臂紧绷的肌肉与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剑柄、却仍不住颤抖的五指,泄露了他此刻内心强烈翻涌的不安。 他已然打定主意,要与那怪物拼个鱼死网破。 箭在弦上,却忽听擂鼓一般、叫山林震颤的马蹄声传来,愕然之下,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从水生竹林中, 倏然窜出一众“慌不择路”的突厥黑甲军,有如被人驱赶的牛羊一般,个个如丧考批。 只稍一思量, 聂复春立即回过味来:竟是方才仓皇而逃的突厥苍狼军, 此刻莫名去而复返! 待再仔细一瞧, 在他们之后现身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乌泱泱大军,不是闻讯赶来的魏人援军, 还能有谁? 那些魏人……竟真的来了! 聂复春表情森然,高举的右手渐握成拳,极目远眺,心下竟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如蒙大赦? 又或是如临大敌? 那随风飘扬的“魏”字军旗,就在两个月前,还曾折戟于绿洲城下,令整座城池沐浴在久未有过的欢庆浪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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