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曹睿仍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少女。 在她察觉他视线,下意识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这须发皆白的老翁却骤然满面错愕。 待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你……还活着。果真还活着。” 寻了太多年,等了太多年,无数次的希望落空。 可直到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才猛然惊觉,血缘是这般奇妙而无法改变的牵系,以至于他甚至不用去问,不用再试探任何,便已从那眉眼中追认出太多故人痕迹。 只一眼啊。 时隔经年,早已垂垂老矣的他,却仿佛又回到那座寂静的深宫中。 隔着帷幔,隔着轻纱,永不知足地、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着那人的身形,她的眉眼,想象她如若还活着,如若一切背叛与隔阂都未发生,她会和他说些什么。 ——晃神间,还未来得及忘记,便已过了半生。 “老臣曹睿,参见……皇后娘娘!”曹睿忽的翻身下马。 曾经盛气凌人、无人可出左右的曹右丞,竟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步履蹒跚。行至她跟前,更是毫不犹豫、纳头便跪。 沉沉闻声一愣。 未及猜出他身份、反被惊退数步。陆德生与兆闻见状,对视一眼,也跟着跪倒。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陛下昨夜手书诏令、传信我等,欲联合赵氏驱逐蛮人,我等一路快马加鞭,不敢丝毫耽搁,却在赶来此地路上,意外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因而救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 一时间,战场之上,叩迎皇后之声如山呼海啸,不绝于耳。 那被俘的三千苍狼军虽大多听不懂魏人官话,却也被这阵仗吓到,不由面面相觑;绿洲城上,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一片哗然。 “安静!静一静!诸位听我一言!” 聂复春欲要喝止众人,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见人群之中,谢麒不知何时、竟有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脸上青筋暴起。他顿时心道不对。 待到走近一看, 果真见谢麒这厮不知何时偷偷放下铁索,试图营救城下曹恩等人。当即想也不想,劈手便要夺过那铁索扔下城去,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聂复春厉声喝道。 惊骇之下,已是目呲欲裂,丝毫顾不得周围眼光。 那铁三爪本已嵌入城墙,如今被他拼尽全力的一掌拍出墙体,曹恩人在空中晃荡,吓得惊叫一声、拼命攀住铁索。可饶是如此,仍难稳住身形,不由满头大汗。 “谢麒!你想害死所有人么?!”而聂复春捉住眼前少年肩膀。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肩骨捏碎,“松手!还不松手!!” 谢麒咬牙忍痛,默然不答,却仍探头看向城下。 见曹恩满面涨红,身体悬于半空左摇右晃,立刻徒手攥住铁索一端,试图以此助他平衡身体。 聂复春见此情状,却一瞬怒极。唯恐他引火烧身——不止烧了自己,更要这全城百姓跟着陪葬,当下又是一掌挥去。 “……呃!” 这十成功力的一掌正中少年后心。 谢麒面色巨变,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手中铁索亦随即脱手。 眼见得那铁三爪就要坠下城楼,两侧失衡,城下传来令人胆颤的惊呼声。 忽然间,却见一截手臂从旁伸出,不顾手掌被刺得鲜血淋漓,生生将那铁爪攥于手心,向回用力一拽! “你……!”聂复春怒而抬眼。 怎料目之所及,竟亦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昔日的摄政王府近卫,赤甲军副统领赵岩。 论及军中地位,赵岩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一等。若非这姓赵的领兵回城时已然身负重伤,此刻站在这里主持大局的人,尚且轮不到他。可赵岩素来以冷静自持闻名军中,为何眼下却这般不明事理? 聂复春心下打鼓。 眼见得赵岩手心血流如注,两人却仍僵持原地、寸步不让,一旁的春喜扶起谢麒,也跟着出言相劝。 “事关全城百姓,还请赵将军以大局——” “大局为重。”赵岩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一阵剧咳过后,艰难将手中铁索交付身旁人,旋即望向聂复春,微微拱手。 “可我等今日与曹家小子出生入死,护卫神女回城,彼时,是我亲眼所见,他受神女之托易容出城,冒险赶去求援。” 赵岩道:“若非如此,他早已入城避险……既是我之旧部,又为神女肝脑涂地,如今我岂能对这小子见死不救?” “若然他一人性命,能换来全城安稳,难道将军也执意要救?!” “聂将军,你说笑了,”赵岩苦笑摇头——他从前便是军中出了名的儒将,生得一张白面,颇见秀气。如今重伤在身,迎风便咳,竟也有几分倜傥颜色,“难道少救一个他,就能叫那只知杀戮的怪物忘了这满城活人么?” “……” “将军所想,是救得一个换一个,而我所想,是能救一个是一个——此战,已有太多将士折戟沙场。事已至此,吾宁以性命偿之,亦绝做不到,将昔日同袍拒之门外。” 话落,赵岩蓦地扭头,示意身后众人,“莫再耽搁!一齐将他拉上来!” “不可!” …… 可怜曹恩人在半空,被这一遭接一遭的变故吓得腿软,没能往上爬不说,反倒滑下尺许。 一口气没缓过来,忽又发觉觉脚底动静不对,愕然低头看去,竟见几名面生的突厥兵士,不知何时,也随他攀上墙来。几人你看我,我看你。 “你们!!” 曹恩见其面露不善,当即开口怒斥,试图驱赶。 然他此刻一夜未进水米,声音已是嘶哑难闻,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听得城墙之上、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动静,思忖片刻,竟索性从腰间抽出佩刀,对着脚下铁索便挥砍下去! “铮!” 金戈相击,一瞬火花四溅。 谢麒第一个反应过来,向下探头张望,那几个突厥兵亦被吓得连声低吼,发觉曹恩“并非善茬”,顿时恶相毕露,伸手便要将这少年拽下垫背。 四人在铁索之上缠斗不止,皆已动了杀心。 帖木儿人在城下,看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忍不住一把拽过身前沉默不语的特姆,迭声劝道:“特姆大哥,让塔利他们停手吧!那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的同伴要救他回去,就让他们,他们……他和那些辽西人不一样啊,特姆大哥……!” 方才塔利他们爬上去的时候,他就该拦住他们的! 帖木儿不愿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摔作肉泥,拉住特姆苦苦哀求,末了,近乎跪倒在地。 “不一样?”却只换来特姆一声冷笑反问。 男人目光寂然,一字一顿向他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特姆大哥……” “这群辽西人原来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远方无数迎风飘扬的魏人军旗与被俘的苍狼军残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昭示这这场战事的定局,然而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烈,“什么神女,什么恩人,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辽人的帮凶。他们每一个都有罪——!他们见死不救,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和这些魏人一伙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若不是这些搅局的魏人,若不是那偏心不公的神女从中作祟,这本该是他们继承先祖遗志,时隔百年,再度打开玉山关关隘的天赐良机!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他已无颜面苟活于世,更无颜面去见大汗,甚至连杀了那怪物为死去的同伴报仇都做不到。 像他这样事事失败、毫无用处的废物,又还能为那些苦等佳音的族人做些什么? “特姆大哥!特姆大哥,你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杀不死他的!” 耳边的惊呼声愈发刺耳。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猛地推开聒噪声的来源,目光四下逡巡,终于,从尸堆中翻找出一只箭囊,又从早已死去多时的同伴手中,生生拔出了那被血浸润、滑得几乎握不住的铁胎弓。 帖木儿见状,误以为他要与魏炁搏命,慌忙扑上前来阻止——唯恐他“惊醒”了那不知何故停在原地、迟迟没有任何动静的怪物。帖木儿拼命抱住他手臂,却只再次被狠狠甩开。 “不……” 然而,待抬起眼来,看清楚特姆手中弓箭瞄准的是谁。 帖木儿双目圆瞪,终是一瞬惊叫出声:“特姆,不要——住手!!!!停下!!” * 突厥人自古以游牧为生,凡有武功大成者,无不精于骑射。这一箭破空,挟风而来,沉沉尚未反应过来危险将近,倒是离她最近的曹睿霍然抬头,随即,猛地将她向后一推——然而,这拼尽全力的一拦,迟了半步,竟也未能完全阻住箭势。 她甚至听见清楚的、“噗哧”一声细响。 低下头去,却只见微颤的箭羽在风中抖簌,箭身早已彻底没入肩头。鲜血溢出,几乎一瞬浸透了她身上绿裳。 “沉沉!!” 一旁的陆德生愕然惊呼,膝行上前,伸手搀住她软倒的身体。 变故来得太快,竟叫人不及反应。兆闻眼见得那突厥贼人胆敢出手挑衅,更是大怒,当即便要领兵上前——他们此前被曹睿突如其来的一通“示好”搅和得满头雾水,又被陆德生提醒陛下模样有异,不得上前,这才按兵不动,在此观察局势。谁料就是这几分妇人之仁,反倒叫此贼人顺杆上爬,欺人太甚! 此仇不报,岂能了得?! 兆闻当机立断,点出一支兵马随行,便要亲自前去擒住那罪人。 然而,却亦就在这时,伴着匆匆马蹄声由远而近、忽有一道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声震天际:“上京急报!兆军师何在……上京急报!!” 兆闻循声回头。 那探子风尘仆仆,狼狈翻身下马,竟险些摔个趔趄。 待兆闻走上前去,附耳听罢他禀报之事,亦是一瞬白了脸色。 “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小人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传信,八百里快马加鞭,不敢有片刻耽搁。若军师不信,小人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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