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魏弃此人,向来少言寡语,心思深沉。 即便皮囊秾艳、貌胜好女,其实接触久了便会发现,他这个人,压根就和七情六欲四个字不沾边。 哪怕……在床上,他也总是闷声不吭。 她偶尔觉得自己了解了他,很快又被他亲手打破。今日却经旁人之口,说出魏弃待自己的不同,她除了惊诧便是茫然,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的表述给了陆医士不少误解? 而且,魏弃可是连放妾书都眼也不眨地给自己写了的! 真要是有什么心思,能这么干脆? 沉沉越想越觉得陆德生说得不对。 可心底偏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一时说,他不喜欢你,为何要几次三番留你的命;一时又说,你与他早就远超了寻常男女的界限,离“夫妻之实”亦不过一步之隔,难道你真以为你们清清白白,是一纸放妾书,便能了断姻缘的? 她一贯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此刻竟也纠结得不似自己。 走进朝华宫,四下眼风一扫,没瞧见魏弃,她径直向主殿方向走去。 然而,人刚走到廊下,竟远远望见一道玄色伟岸的身影立在殿外。 沉沉起初还以为是魏骁,心感不妙,下意识往廊柱后头一躲。 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人身形较魏骁还要宽阔一圈,且人高马大,猿臂蜂腰,只看背影,似乎都能瞧出点练家子的影子来。 她顿时迟疑了下,没有上前。 反倒在瞥见魏弃也走出殿来时,立刻缩在廊柱后头,仗着自己个子小,毫无痕迹地隐去踪迹。
第29章 醋意 “本王贸然前来, 可是扰了殿下好梦?” 而此时此刻,能借口探病、得皇帝口谕出入深宫,又武功高强到远胜所谓大内高手、一路潜行至此的男子, 除了威震朝野的平西王赵莽,似也再无别人。 赵莽背手立在殿前。 目光幽幽,看向眼前苍白孱弱、却无畏无惧直视自己的少年。 他此来, 原意只是想看看魏弃是否还活着、自己妹妹那所谓的怪梦是否应验,因此才冒险与侍卫互换外衫,令后者假扮他前去露华宫探病, 他自己, 则专程造访这僻静冷落的朝华宫。 可一路行来, 他反倒有些惘然。 皆因突然想到, 正是这荒院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陪伴着丽姬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光。 而眼前这个、眉眼间与丽姬六七分相似,却多了几丝阴鹫森然之气的少年——或许便是丽姬留在这深宫之中,仅剩的一点的痕迹了。 他因此眼也不眨地、定定看向魏弃。 似乎执意在他脸上找到依稀故人的影子,可越是看,反而越是不像。又或者说,只有样貌像, 神情、姿态,却浑然两样。 他再不甘心,亦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丽姬死了。 死在他驻守辽西的第五年。 那时, 为昭在家书中寥寥数笔提起, 只说她被皇后毒杀, 此等不忠不义女子,合该如此。他落笔, 欲回信,却最终字不成书,无话可言。 丽姬死得太突然,太轻飘。 有时他不故意去想,她似乎就还活着,活在千里之外的深宫。 可如今,他走得近了,才恍惚明白过来,美人白骨,不过岁月匆匆。 赵莽脸上神情晦涩。 魏弃将他表情尽收眼底,面上却仍毫无波澜,只淡淡问声:“不知平西王来此,有何贵干?” 他如久不见光的鬼,身上带着远比春风森冷的寒气,白衣素服,墨发如瀑。 站在赵莽这沙场饮血的老将面前,气势竟丝毫没矮一截,反而,隐隐透出股毫不掩饰的逐客之意。 赵莽心下微惊,终于收回那略带冒犯的目光,转而以长辈姿态,面上流露些许宽怀笑容。 “本王驻守辽西多年,已有十余年未曾归京,听闻殿下为怪病所扰,不得安宁,特来探望。” 赵莽道:“五年前,本王曾在战场救得一书生,后来方知,其乃昔日杏林圣手陶明之子,深得陶明真传。此人如今便在我府上做客。” 他费了好一番功夫,将这性情古怪的医士从辽西带回,本是为了摔落马下、伤了右腿的外甥魏骁。 如今,借花献佛,却也未尝不可——毕竟,只要魏弃还活着,便说明自家妹妹那个怪梦不过黄粱一场,做不得真。 到时他再软硬兼施,求一道赐婚的圣旨。自家阿蛮的那点心思,不就得偿所愿了么?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笔互赢互利的买卖。 赵莽面带笑意,成竹在胸,眼前少年却似毫无兴趣,只道:“平西王好意,弃心领了。但此病已纠缠我多年,去与不去,伤皆在此,何必多此一举?” “此言差矣。” 赵莽闻言,登时眉头紧蹙:“殿下,你不过十五,人生尚有大好时光……” “大好时光?” 魏弃道:“看来平西王身在辽西,远离上京,消息亦多滞后了。弃囚于此,已有十一年。身在牢笼,病与不病,有何区别?” 赵莽微怔。 一张威严黑面,添了愕然神情,倒显出些格格不入的笨拙来: 他那时自请离京,不愿再多过问朝堂之事,只望自己甘心为魏家所用,皇帝小儿便能善待自家妹妹与外甥。在辽西这些年,除了为昭的家书,他也从不主动打探上京之事,竟不知道…… 曾经险些入主东宫、成为三郎最大威胁的九皇子,如今,已是龙游浅水,“阶下之囚”。怪不得朝华宫荒凉至此。 赵莽神情复杂。 思忖良久,亦不知该作何答,末了,只道:“若得良机,本王会在圣上面前、为殿下……争取一番。” “多谢平西王。” 而魏弃仍是那副淡然神情,声音无喜无悲:“但此举恐使平西王与父皇离心,且多半难行。明知不通,便不必强求了。” 少年神色平静,一双凤眼如刺骨幽潭,眸色深不见底。 赵莽与他四目相对,心口忽然狂跳,不由开口问道:“你又怎知陛下会因此与本王离心?……你母亲,丽姬,她……”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绕不过这个名字。 魏弃却嘴角轻扯,扬起一道似讽带刺的笑意来。 赵莽从未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在这样一个少年面前口干舌燥、羞于启齿。 “殿下,”可他到底还是问了,“你母亲……可曾在你面前,提起过本王?” “提过如何,未曾提过又如何。” 魏弃却不答反问:“平西王可知,我母妃被何罪名污蔑至死?” “……” “平西王又可知,我母妃在这宫中,如何步履维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 “王爷既一概不知,斯人已去,又何必追问?” 许是春日风寒,魏弃说完这句,忽的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赵莽看在眼里,心头莫名大恸,低声道:“是你母亲先背弃了我。” 魏弃沉默不言。 赵莽却仿佛魔怔一般喃喃自语:“是她为图荣华入了深宫,明知那是观音奴的夫婿,却还……她……早已不是昔日的她,从顾家败落那一日开始……” 语毕,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人转瞬行至廊下,眼见得便要消失在视野中—— “平西王,还请留步。”魏弃却忽的开口叫住他。 “我母妃死前,确曾留过一句话。” “……” “她说,若有一日,我走投无路,无人相帮,便让我去找你。可惜,十一年来,平西王从未回京,如何得见?今日见了,也不知可还有再见之日,便一并说了罢。” 赵莽脚步微顿。 身后,遂清楚传来少年一字一顿,不辨喜怒的低语。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阿莽、阿莽!方才我叫你,你为何头也不回?害我一路追你,险些崴了脚!】 【奴才没有听见。】 【你撒谎!你分明听见了,所以越走越快!】 【……】 【你现在见着我了,又为何头也不抬?】 【……】 【说话呀!】 【……马厩乃腌臜之地,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小姐,请回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赵将军,见着我,就这般让你意外么?为何连看也不敢看我一眼?】 【……穿上。】 【如今,我不是你的主子,不是顾家小姐,是春风阁的丽姬,上京人尽皆知的妓子,你反而高高在上,江山美人,唾手可得,为何你还是不敢看我?】 【……我让你穿上。】 【赵莽!站住……我让你站住!】 好一个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赵莽捂住前襟,眉头紧锁,神色忽的痛苦至极,不由缓缓跪倒下去,单膝触地。 待到嘴里尝到腥味,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不觉间咬破舌尖。 一丝鲜血沿着嘴角滑落。 落在地上,开出潋滟的红,被他欲盖弥彰地用力拭去。 ...... 赵莽匆匆离开朝华宫。 魏弃却仍站在原地,迟迟未动,目光落在廊柱后、那片被风拂过的浅绿衣角上。 许久,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问了一声:“看够了?” 沉沉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再躲也无济于事,当即步子轻挪,从回廊下、一路快步走到魏弃跟前。 “奴婢不是故意躲在那偷听的,”她刚站定,立刻小声解释道,“只是从太、从御膳房回来,凑巧撞上了。奴婢起初没认出是平西王,以为是……以为是,三皇子……所以不敢上前来。” 魏弃没说话。 眼神却落在她那不安分的手指上:许是过于紧张,裙边被她手指绞出一堆皱痕。 而她浑然不觉,见他没有发怒征兆,忙又指着小厨房道:“奴婢,奴婢清早起来做了些点心,殿下还没用过早膳吧?” 魏弃仍是不语。 而后,便见得那手指从她裙角挪到自己的袖角,两根手指捏着那片布料,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 ……哦。 他忽然想。 反正也杀不了,被她偷听了这次——没什么办法,算了。 可嘴上却仍是阴恻恻的,甚至故意压低声音,魏弃说:“谢沉沉,你都听见了。” 小宫女立刻吓得要跪,却被他一手格住,没跪得下去,反而不由自主攀着他的手臂、一脸茫然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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