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曹睿仰头望向那群神情各异的辽西兵士,骤然叱喝道:“我等应约而来、驱逐北蛮,擒突厥苍狼残部三千。如今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尔等却仍闭门不见,龟缩城中。难不成还要公然毁约……再闹得兵戎相见,民不聊生才满意?敢问方才城上那位下令放箭的红袍将军, 如今身在何处?” 想来这曹氏终归是混迹大魏朝堂数十年,老奸巨猾、手眼通天。 立场既已站定,便将从前卖主求荣, 墙头草的嘴脸浑然抛诸脑后。 “见惯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老夫阅尽半生, 倒从没见过现形得这般快的!” 脸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话中暗示的意味却已然摆足:“敢做不敢当, 算什么大丈夫?!” 一语方落。 “这……!” “天可怜见,这群魏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如今难道还有得二选?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他们点名道姓要的,是不是……聂将军?” 魏军本就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围城的阵仗甫一祭出,已叫绿洲城中人心惶惶。 如今,这为首者再一喊话,更是令城楼之上鸦雀无声,回过神来,亦唯有怯懦私语不绝于耳。见此情形,本已被劝回避的聂复春、猛地推开护在他面前的谢缨等人,终是行出人群上前。 众人阻拦不及,他已毫不犹豫横剑于颈,向底下人开口喊话道: “开城门,迎上使,是神女懿旨,如今贵方亦说到做到,前来平事。我等绝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说话间,手中力气加深,颈边立见血痕。 他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唯独声量一再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我聂复春同样敢作敢当,绝不打那苟且偷生的主意!若我一人性命,能换得满城百姓平安,我这便以死明志,绝无二话!只求诸位看在赵家驻守辽西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过赵家家眷和这绿洲城中数万百姓。我愿以这区区性命,求得诸位平息怒意——” 曹睿闻言,既不应声,也不喝止,只冷冷抬眼看他。 身后密密麻麻的魏人大军,却是无声而森严的威慑。聂复春苦笑一声,紧握剑柄。 一旁的春喜见势不妙,出手欲拦,然她疏于武艺日久,又岂能拦住决意赴死的将军?争执之下,竟被一把拂开在地,耳听得男人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毕露,咫尺之距、便要血溅城楼! “师兄!!不要!!!” “……将军且慢!”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与春喜惊慌之下的尖叫几乎前后脚响起。 聂复春听出那声音是谁,又听身后哭喊声此起彼伏,手中剑刃堪堪在颈边停住。一双虎目圆瞪,几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目之所及,却唯有城下面若金纸,绿裙染血的少女。 她并未束发,一头乌发披背、如枯草凌乱,雪狐大氅之下,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白纱——显是强打精神的模样,风来便要吹倒。 然而,纵使这般狼狈,她甫一露面,竟仍是让城中早已六神无主的众人、仿佛一瞬找到了主心骨。 狂喜之下,纷纷扑在城墙上向下探望,嘴里不住叫嚷着:“神女,是神女!” “神女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你看,你们看,是神女回来了!我就知道……神女绝不会对我等见死不救!” “说是这么说……” “可你们难道忘了那群魏人叫她什么——” 曾经绿洲城中,无数人顶礼叩拜的少女;赤地传说中,神灵血脉的延续;昨夜大婚的主角之一,如今,却与城下叫嚣的魏人公然站到一处。 “……也罢。” 而她仿佛浑然不察这因己而生的诡谲气氛,只吃力抬手,接过兆闻递来的扳指戴在手上,随即向众人轻轻一福身,“曹丞相,聂将军,还有诸位将士,事已至此,便容我来作了这定夺吧。” 定夺? 若换了旁人,敢在曹睿跟前堂而皇之抢走这战后清算、“揽功”的活计,只怕他早已翻脸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却是他苦苦寻觅数十年,又无数次失之交臂的“故人”,是阿史那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 他纵然不愿,不满。 于心有愧,亦不得不让。 “右丞大人,”沉沉听出他话中犹疑,当即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何异议?我方才已与兆军师商定好应对之策,如今……事急从权,还请丞相……” “娘娘不必多言。” 曹睿却只是摇头,“既是娘娘决定,微臣岂敢有半句微词。” 说罢,一语落定。 方才还在辽西众人跟前态度轻慢,摆足了天家气派的“曹右丞”,竟也毫不犹豫翻身下马,颤颤巍巍、俯身叩拜于她身前。 在他之后,数万魏人大军见状,同样层涌跪下、齐声高呼千岁。这震彻天际的高呼声,恰遮去一段无力抑制、急促的低咳。 “聂将军——” 待她悄然拭去唇边血迹,抬起头来。 甚至有了力气,扬声向城楼上等候已久的聂复春喊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伤及陛下,此罪之深重,恐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不叫你以血祭旗,他日消息传出,又有谁能向上京,向大魏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这个中厉害,想来你也清楚。” 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发随风乱舞。 纵使此刻孤身立于阵前,她仍平静,亦无惧,坦然接受着世人的叩拜与审视。 “请神女……明鉴。” 而聂复春闻言,终只长叹一声。 “末将自知今日死罪难逃,也绝不敢叫神女为难,”随即,摆手叫停身后议论,男人复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只想请神女在此做个见证,容末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赔上这条命,也万不能再伤了……再伤了彼此和气。只要神女答应绝不牵累旁人,末将立刻命人打开城门——” “可将军当真以为,赔上你一条命,便真能叫这事就此揭过么?” 聂复春身形一僵。 似想不到她竟会在此发难,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来。 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又一次出言打断,摇头道:“聂将军,如今你铸成大错在先,若以魏地律法而论,谢罪陈情,人头落地,连坐满门,株连九族,这里头的哪一样,恐怕都免不了;方才在你麾下、领命放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将军真以为,只你一条命,便能将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此话方出。 甚至没等聂复春开口,城墙之上,已然丢盔弃甲、跪倒一地。 “神女饶命——” “请神女看在聂将军护城有功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吧!”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故意加害之心啊!请神女明鉴……神女明鉴!” ...... 谁料,却亦就在这一片慌张求饶声中。 “好你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贱人!” 一道毫无预兆的怒吼,骤然惊破天际。 变故来得太快——更何况,那与男人一身儒士打扮毫不相干、甚至不堪入耳的咒骂话语,更直白得叫人茫然。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喊话的已不管不顾冲出人群,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冲底下的人破口大骂: “婊/子养的贱人!你真以为自己骗得过所有人?!” “一个突厥人认回来的神女,如今又站在魏人一边……风吹两边倒,端的是哪门子的架子!” “若不是我们护着你,捧着你,你早死在战场上流干了血!现在却和这些魏人里应外合……唱的好一出大戏!倘若平西王在世,哪里由得你们在这放肆!!” 男人说着,拼命挣扎,挥开身旁七手八脚拦他拖他的“障碍”。 只一手抱住墙墩,涕泪齐飞,声嘶力竭地干嚎:“赵家的废物,都是废物!” “一个个的,早都被这绿洲城里的温香软玉磨软了骨头,如今方才心甘情愿、对着这些魏人奴颜婢膝!老子要是年轻十岁,定当弃文从武,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死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看你们谁有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你小子是谁?” 被他反握住手臂的少年面无表情,手指却如铁箍一般,飞快攥紧他右手。 “这么盯着老子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倒是多杀几个魏……”四目相对,甚至不等他话说完。 只见那少年袖中、剑刃寒光一闪。 男人满目惊恐,下意识抱头躲避,却不知想到什么,护着脑袋的手忽然撤开,反倒将身子一挺,咬牙向剑尖迎了上去—— “阿麒!” 眼见得剑尖与男人唇齿只一寸之距。 “住手!咳……咳……!住手!” 本该横贯他咽喉的剑刃,却僵持于半空、悬而不落。谢麒又惊又气,不由低头向自家二姐方向望去,却见城下少女不知何时,竟早已咳得弯腰、身体抖簌不止,一时脸色大变,仿佛做了什么莫大错事一般,抬手便将那男人推倒在地。 这老书生本就身无二两肉,如今鞋子不知在挣扎中飞到何处,被发跣足,被谢麒这么一推,更是哀叫着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身来。 然而纵使如此,直到被人架起、拖走,他嘴上仍在片刻不停地大骂:既骂天地不仁,小人当道,也骂妖女祸国,辽西将亡。 许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他一路哭嚎不止,人群中,起初交头接耳的私语议论声,竟也逐渐被抽噎哀泣所取代。 “……” 沉沉察觉不对,当即拂开身旁欲要搀扶的兆闻,皱眉高喊道:“等等!” “谢麒,替我拦住他!” 后背早已被湿意浸润,那粘腻分不清是汗、抑或血。她不愿叫人看出端倪,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拼命控制住打颤的牙关。 见谢麒将那男人猛地揪回跟前,这才一字一顿、向城上众人喊话道:“是,这位先生没有说错,我谢沉沉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不瞒诸位,就在一炷香之前,我还在犹豫,在摇摆不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本可以不选,可以不犹豫不摇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成全你们的高节大义,再光明正大,杀遍城中所有逆贼……岂不更一劳永逸?偏偏,我却如我母亲一般,承过你们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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