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计?”魏峥心头一喜——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想到法子,劝服你兄长出兵?” “不。” 赵为昭摇头道:“他意坚决,臣妾无能为力。” “……” “但臣妾此计,绝不亚于此,还请陛下听臣妾一言。”说着,她又从袖中捧出一本古籍。 古籍之上,字迹端秀。 写的字字句句,却都指向一个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法子。 魏峥翻动两页,眉头已然紧皱,末了,拂袖背身,斥道:“妖邪之物,难登大雅之堂!你竟也信这妖术不成!” “此非妖术,而乃医术。”赵为昭却依旧坚定道。 “……” “陛下,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为何阿毗……他出生数日,便可开口作人语,一岁,便通读百家书,三岁,令无数大儒夫子甘拜下风,四岁,可开十石弓,败樊齐于剑下?一切原因皆在此!如今,他已过十五岁,即书中所言,过生死劫。此法若成,从此刀枪难入,伤可自愈,血治百毒,万邪不侵。” 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因为他在得到那些能力的同时,也会逐渐丧失心智。他最强时,则是在他死去之后——前提是,有人知道怎么“使用”他。 昔日阎伦叛出师门,只带走了记载“炼胎之法”古籍的上半本,也难怪他终此一生,都未曾勘破,所谓炼胎之法,本质并非救人,而是炼出一具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 心智尽失,独听笛声指挥,无所不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陛下若是不信,”赵为昭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望向魏峥沉默的背影,“还请陛下一试便知。若是臣妾所言有虚,愿以一命换一命。” “你……!” “但,若是此言为真,”赵为昭说,“陛下,试问还有谁比阿毗,更适合做出征北疆的主将?”
第41章 求生 朝华宫中。 魏弃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再一次醒来, 完全是被谢肥肥给舔醒的。 这只贪懒馋滑全占尽的小小狸奴,彼时早已喝完了谢沉沉留下那三大碗羊奶,舌头上却还残留着羊奶的膻味。 他只觉脸上粘腻, 甚至略微刺痛。 霍地睁开双眼,便见一只放大的毛茸茸脑袋贴在跟前,顿时脸色大变。 谢肥肥“喵呜”一声, 被他眼神吓得炸毛,当即飞也似地窜上横梁,躲在后头瑟瑟发抖。 可等了半天, 还没等到他来抓自己算账, 又按捺不住、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瞧了一眼: 魏弃眉头紧蹙, 满头是汗, 竟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迟迟没有起身—— 也许如今,清醒于他而言,已不再是件好事。 他平静地想。 失去意识时,尚且无知无觉,犹如五感封闭,察觉不到任何痛苦。 真正清醒时,却根本无法控制胸口那气血翻涌的痛意, 仿佛一股绳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 两眼所见,时而清楚时而扭曲,犹如中了某种幻术, 原本清明的色彩, 亦染上瑰丽而秾艳可怖的阴影。 他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才勉强调息好丹田气海,强撑一口气、扶着灶案站起身来。 身上血污斑斑, 早已干透,他亦顾不得收拾,只径自迈过地上那一片污红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将那些被谢沉沉黏在碗边的宣纸一一小心揭下,连带着那滑稽的菜谱一并小心对折、收好。 “……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这几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已气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撑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体不至歪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发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样。 自他机缘巧合、被陆德生从鬼门关拉回那次过后,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阎伦那本古籍上写的身体溃败之兆,可如今看来,又与那书上记载截然不同。 难道说古籍所言,记载有误?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魏弃咬牙封住全身三处大穴,提气于胸,靠着这一口气,足尖轻点,飞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视线已然迷蒙,他从书架隔层翻出那本破旧古籍,凝神细看,眼前的每个字却都诡异地如蛇般乱舞,字不成字,书不成书。 一阵悠远而熟悉的笛声,从窗外飘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寝殿,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刻竟莫名变得晦暗、灰沉。 墙壁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灰绿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压迫性视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阿毗。” 忽然,他看见丽姬从那墙后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泪眼低垂,吐气如兰:“阿毗,你就这么想活下去么?”她说,“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么?可这世上,已没人盼着你活……若是我从未生下过你,该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缱绻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间,却在转瞬间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声传到耳边。 他扭头看去,见少时的魏治与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两人趴在墙头,瞧见他的眼神,笑嘻嘻地问他,你母妃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听说你母妃和太监搅和在一起,生来不干不净的女人,果然都这么下/贱么?】 【魏弃,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么写?弃,哪个弃?】 【是弃妇的弃,还是抛弃的弃,还是前功尽弃的弃?】 他沉默不言,那两人的身形也紧跟着如青烟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垂死挣扎的蓝姑。 他看见她哀怨的双眼——她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指向他,说殿下,入你这般无情无义的薄情之人,此生都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会睁大这双眼睛,看着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朝华宫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亲手所杀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语在他耳边咒骂。 他们问他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一命偿一命。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他哪怕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四周阴森的吐息,闻到“他们”身上陈旧腐烂的味道——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魏弃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掐住自己脖颈,手背青筋毕露。 死……有何难? 他并不怕死。 十一年来,他为了丽姬临终前的恳求而活,却活得并不心甘情愿,活得自暴自弃,活得冷漠而抽离。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来。 可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惧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不愿死。 ……为什么,不愿死? 【砰!】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钝响。 紧接着,是小宫女拿手腕轻碰额头,满是懊悔的叹息声——还依稀带着鼻音。 他听着她咕咕哝哝,抱怨着怎么又睡着、待会儿又要被殿下骂,想提笔却摸不着,慌乱地满书案找。 他睁开眼。 看着她,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脚边发现方才犯瞌睡时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宝贝地捧在手中。 她练字像鬼画符,但因为怕被他“骂”,所以总会讨好地写很多“问殿下安”。 导致最后别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只有这四个字,写得颇似他手笔,几乎原模原样抄下来似的。 她练了许久,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得出一张最满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张放在一摞纸的最上头。 谢沉沉…… 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宫,坐上了顾叔帮她安排的马车。 从上京到江都城,至少需要两个半月。 若是快马加鞭赶路,照顾她的脚程,也要花上两个月。 他原以为自己还能撑到那时候——还能收到她那封想也知道无聊、却认真得一板一眼的,报平安的书信。 但原来命运从未宽仁他至此。 到这一刻,他已恍惚明白过来:自己这所谓的“疯病”,起初是累及旁人,杀尽身边一切可亲之人;到如今,每一次发病,却皆毫无例外,是要逼他偿命。 也罢。 谢沉沉——他突然近乎残忍地想:其实她也与那些人无二。充其量,只不过比“他们”愚蠢,又比他们多出几分天真的善良罢了,可是,到最后,她难道不是也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选择的天平两端,她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抛弃,被放弃。 这样的事,在他的一生中,已然发生过太多次,多到无需细数。 如今,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念头生出的瞬间,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亦如青烟散去。 他的手指紧扣住脖颈。 紧扣住——又松开。 他低垂下眼,看向不知何时溜进殿来、蜷缩在自己脚边,惨兮兮哀鸣着的小狸奴。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那只畜生带走。】 【可、可是殿下,肥肥娇气,想来受不得长途跋涉。路上没有羊奶喝,没有好东西喂,它一定瘦了,瘦了便容易病,病了就……】 【谢沉沉。】 她被他喊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鼓起勇气,却还是再试探着开口。 【殿下,你看,不可爱吗?】她把狸奴抱在怀里,抓起它一只爪子来冲他逗趣,【殿下平日在宫中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都没人陪你说话,有肥肥陪着解闷不好吗?】 【那是你养的。】 【……】 【你走,便将你的东西全都一并带走。】 不要留下任何让他想起她的东西。 他愿意送她走,是信守那一日的承诺没错,他要确信她活着回到江都城,亦是为了还她拼死救他的恩情。 可她甚至毫不考虑、毫无犹疑,就头也不回地走,凭什么还让他再惦念她? 【殿下,你、你不开心?】 【没有。】 【那你……】 【带不走,养不活,便把它扔出去。】 【不、不不,殿下!】她吓得“腾”一声站起。 抱着狸奴在殿中来回打转,哄孩子似的安抚了好半天,方才欲言又止地绕回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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