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娇笑不止,见他似也乐在其中,索性把那葡萄衔在嘴里,俯身去喂。 怎料,她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少年却倏然脸色一变、冷不丁挥手。 “……!” 一耳光劈头盖脸,直打得她眼冒金星。 眼泪不觉滑落,人却被身旁先反应过来的同伴拉着、纳头便跪,“王子恕罪!”同伴代她求饶,“王子,阿茹娜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还请王子恕罪!” 少年直起身来,一脸不耐地擦拭嘴角。 棱角分明的轮廓,兼之天生高鼻阔目的英气长相,本就有不怒自威之感。 更别提他此刻脸上阴云密布,指节掐得“嘎吱”作响,一副马上就要杀人泄愤的表情。 马车上数名婀娜舞姬,当即都吓得停住动作,顷刻间跪倒一片。 ——而倒霉催的谢沉沉,就是这个时候上车来的。 “……” 眼见得大家都跪,她也不好不跪。 可四面都跪满了,她手里的托盘又没处放——这加了草药揉成的麦芽塌饼,毕竟是她在这活下去的身家性命所在。左右无法,索性先一溜小跑上前去、把托盘放上桌,这才退到人群最后,“啪嗒”一跪。 半点没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或难堪,她熟能生巧,跪得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阿史那金原本紧绷的神情,在看清她那流畅无比、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微妙的一滞。 而后,碧蓝双眸低垂,眼风扫过面前那碟卖相颇为不佳的塌饼,他忽的招手道:“你,过来。” 这种简单的颐指气使的话,沉沉还是能听得懂的。 也没扭捏,当下起身向他走去,换了个离他近点的地方跪下: 她好不容易在萧家养出来那点肉,如今长途跋涉数月,早已全都还了回去,反而瘦得愈发单薄,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也显得空落落的。 从阿史那金那居高临下的视线看去,甚至能看见她颈后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往上,是被晒得通红乃至皲裂的皮肤,往下,却是一截依稀可窥得的玉白——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的时候,她似乎的确是白的。 哪怕努力做了男人打扮,可雪白的皮肤和娇小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她:至少,在突厥,他从没见过这样瘦弱的少年。 他们在大漠驿站中萍水相逢,和那些惧怕突厥人的魏人不同,她听说自己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便主动送来了能医治腹泻的草药。 亲卫们不相信魏人的善心,厉声喝止她不可上前,她索性现场将那草药煮了,自己咕噜噜喝下一大碗,这才把剩下的交给他们。 布兰将信将疑。 最终,别无他法,却仍是喂他服下那药,隔日便见好。 他人 生第一次离开草原,险些一病不起,多亏她从旁照料,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可因语言不通,两人只能靠手脚比划交流,久而久之,却也生出点难得的患难与共的情谊来。 当然…… 她那时还不知道,就在这批商队的“货物”中,那些队伍最后的灰扑马车里,还藏着百余名如她一般、和他们“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着她的这份好心,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并不安分的同伴,偶然偷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阿史那金眼眸微沉,抬手点了点桌上那托盘,冲她道:“吃。” 谢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当下毫不犹豫地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低头喝了一口汤。 阿史那金盯着她翕动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随手将嘴边的糕点渣拂去,又一脸诚恳地抬起头来,他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转而指向身旁瑟瑟发抖的舞姬,说:“你把她杀了。” 沉沉嘴里的糕点还没完全咽进去。 花了老半天劲,听懂他那叽里咕噜话的意思,却吓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还没缓过气,只听“当啷”一声,一把刀柄镶着碧蓝宝石的匕首已经扔到她面前。 “杀。”阿史那金说。 沉沉尚未回过神来说话,那胡姬已经痛哭流涕地向她连连磕头。 虽然嘴里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想也知道——谁不想活着呢?在这乱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甘心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 是以,谢沉沉抬手将那宝石匕首收在手里,却迟迟没有拔出。 只是想了半天,又试探性地问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人? 阿史那金不回答,掐过那舞姬的下巴。 看着随手一捏,力气却不小,直把那满面涕泪的舞姬强行给掰过了半边,不得不随着他动作而僵直地仰起头。他的手指复才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谢沉沉唯恐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制止道:“懂了、懂了……王子,我明白,明白了。” 该不会是新来的胡姬胆大,凑过去亲他了吧? 沉沉心中一阵长吁短叹。 就连她这么个半路上车的倒霉蛋都知道,这位阿史那金王子,说是王子,那简直比泥菩萨还金贵娇气: 不能淋雨,不能吹风; 不喜欢冷,不喜欢热; 尤其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碰他,要不然,动辄就得砍手砍脚——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给他当出气包? 沉沉看着年轻胡姬的眼神里,莫名带了几丝同病相怜的怜惜之意。 恍惚间,似也跟着想起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悲惨经历: 从江都城出发,因为没有户籍文书,不得已选择绕道辽西,翻山越岭,打算经大漠入北疆。 结果路上干粮不够,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队补给充足,决定掏空方武他们路上自备的草药救人,没成想,还真阴差阳错把人给救活了; 那之后,她便有心和他们打好关系。 想着,一起去北疆,路上多少也有个照应。结果一开始语言不通,后来才发现,这厮竟然是突厥王最宠爱的第九子,阿史那金——他们原想装作不知道,先结伴到了定风城再说。 谁知方武带的四名镖师里,竟然还有个一直装作听不懂突厥语的年轻人。 一夜,男人匆匆冒雨而归,告诉了他们这群突厥人此行的真实目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逃跑报信,随即便被赶来的阿史那金的亲卫抓住,那年轻人亦被斩杀当场。但不知何故,阿史那金却留下了他们剩余几人的性命。 方武与其余三人被抓走,塞进商队最末尾那些灰扑的马车里,她情况稍好些,可也日日有人监视,每天洗衣做饭,简直是从皇宫换个地方做牛做马。 谢沉沉欲哭无泪。 所以,逃! 一定得逃! 定风城近在眼前,哪能不逃?难道眼睁睁看着这群突厥人奸计得逞? 只是眼下,要先想办法脱身才行。 沉沉想到这里,不觉吞了口口水。 看着那舞姬哭得狼狈的脸,终是把心一横,又凑上前去,示意她亲吻自己的脸。 舞姬眼睫上还挂着泪,满脸写着不解,可看她点着脸颊一脸焦急的模样,最终还是迟疑着将嘴唇印了上去。 沉沉被她亲过,又立马把她推开,装作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把嘴一撇,不理她。 扭过头,却立刻用结结巴巴的突厥语冲阿史那金道:“王子,我、已教训过她了。” 她说着,点了点自己印上绯红口脂的左脸。 阿史那金全程旁观她的所作所为,嘴角微微一抽,她与他四目相对,又立刻献上一个最美最诚恳的笑脸。 “我,仰慕王子,”她说,“如果是我,也忍不住……但是杀人,杀人,我不敢。” 阿史那金嗤笑一声。 却竟当真没再追究,只一脸不耐地踢开那痛哭流涕的舞姬,示意她上前来,坐在自己旁边。 沉沉不解其意又不敢拒绝,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下。 他却冷不丁仰躺下来,惬意地调整了个姿势,把脑袋搁在她腿上: 衣领大敞,雪白的胸膛,该看的、不该看的,一时全都清晰可见。 沉沉的眼神避无可避,把衣领下的春光看了个光,小脸顿时通红,吓得头皮发麻,立刻坐直了身。想抽开腿,却又被阿史那金按住,一时不好再动。 阿史那金问她:“你,不杀?” 沉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摇摇头,把那把宝石匕首重新搁在桌案上。 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许久没有再说话。 ...... 这天的最后,沉沉又是抱着被退货的一碟糕饼,拖着酸痛的腿下的车:阿史那金越来越挑剔,她故意做坏的糕饼显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猜想自己也许正如布兰所说、“命不久矣”,心中不由一紧,又下意识仰头看了一眼天色。 还好。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管他爱不爱吃呢! 如今阿史那金日日喊她进马车去伺候吃食,又渐容许她在不离开视线的前提下四处走动,对她的看管也松懈起来。 因为整日踏实干活,看起来老实巴交,她甚至逐渐得到了亲卫们的信任,接过了去给那些被囚禁的魏人送饭的活计。 一连三日,她都把阿史那金不吃的糕饼偷偷塞进食盒里送去给方武他们吃,惟愿他们养好身体,吃饱喝足,今日夜黑风高,便按“计划”趁乱逃走。 只要一切顺利…… “喂!你这小偷!” “打死他,打死他!” “把我们的馕饼还回来!” 沉沉正疾步走向方武他们所在的马车,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厮打声。 等到她循声望去,这场单方面的殴打却已然结束,四五个怒气冲冲的少年从她身边走过,徒留一个矮小瘦弱的,还捂着肚子蜷缩在地:身上、脸上,都沾满了他自己呕出来的酸水,着实臭气难闻,连旁边同样衣衫褴褛的难民们,都不由皱眉避让。 沉沉看在眼里,不由脚步微顿,心中天人交战,迟疑片刻。 末了,还是转身,埋头继续往那灰扑马车的方向走—— 走了五步。 又掉头。 她在那少年跟前蹲下身来,从锦盒里小心翻出一块塌饼,塞进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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