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只是这回,方武还没出声。 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镖师却先沉不住气,当即冷声质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凭你这幅小小年纪、却心思深沉的嘴脸么? 还是凭你潦倒落魄的流民身份?说我们是饿鬼,你这身无三两肉的小子更好不到哪去。 “当然是——”少年闻言,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愉。 反而脸上笑意愈深,轻快地回答说:“凭我随时可以去告密呀。” “把你们卖给突厥人,我也可以换一顿饱饭,为什么不呢?” 话落,四周一片寂静。 连沉沉也被少年眼也不眨“恩将仇报”的做派震到,不敢置信地瞪眼看他。 一行人里,唯有方武最是处变不惊,沉思片刻,又低声问了这少年一句:“你为何自信自己熟悉地形,绝不会被他们追到?” 少年似乎对这一问早有准备,当即想也不想地回答:“我父乃燕人,生母却是魏人,两国交战日久,他们为世所不容,只得以边境贩马为生,直到几个月前,马匹被燕军征用。父亲不服,被虐杀而死,阿娘殉情自尽。我从此便游荡在定风城附近,靠劫掠流民为生。这位大哥,试问世上,还有谁比做贼的更懂怎么逃跑呢?” 谢沉沉:“……” 敢情你刚刚真的是偷了人家的饼啊! 亏她还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这才好心给他塞了个饼。 结果,塞着塞着——没想到,最后是又把自己给送上了贼船。 ...... 这厢,因时间紧迫,不容多加考虑,方武最终还是默许了少年的计划。 沉沉也只得将信将疑地跟上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两人偷偷摸摸行至一处沙丘后。少年以手为哨,哨声清脆如鸟啼,不远处,很快奔来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马。 两人纵马飞驰,转瞬已行出十里外。 那少年却仍不时警觉回头,关注着追踪者的动向,直至忽听沉沉问他为何要跟来,又顿时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沉沉吓了一跳,怕他摔下马去、慌忙伸手把人扶稳。 “因为跟着你不会饿肚子啊,”少年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说得一派理所当然,“能顿顿吃饱,为什么要选只吃一顿?” 这答案! 沉沉只觉自己最近似乎总是碰到一些难以理解的怪人,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事么? 这明明是万一被追上了、可能再也没有饭吃,只能等别人给你烧纸钱的大事! “谢姑娘,”少年却似对她的失笑毫无察觉,脑袋轻轻靠在她背后,又倏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的衣服没换,血腥味,泥里打滚的沙尘味,甚至一点淡淡的酸腥气都没散去,沉沉眉头微皱,下意识想挣开。 可动作之前,突然又想起他方才被几个少年围殴的惨状不似作假,想起他那双亲皆死的可怜身世…… 何况,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有什么可互相嫌弃的呢? “沉沉,谢沉沉,”是以她还是认真回答,而后,也礼尚往来地问了一句,“你呢?” “长生。” “……?” “长生不老的长生,”少年不知想起什么,又似笑非笑地重复一遍,末了,轻声道,“我没有姓氏,从小到大就叫这个。” 长生不老,长生不死。 他说完,静静靠向她身后。 双臂收拢,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尾音却只幽然飘进风里,无人察觉。 * 沙漠驿站距定风城,原就不过数日的脚程。 两人日夜兼程,片刻不敢耽搁,最终在六日后的傍晚赶到定风城。 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几次险中逃生,那些突厥追兵竟都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几乎只稍一碰面,很快便被他们甩开。可饶是如此,两人在入城时,依旧出了问题: 定风城城门外,出城的人大排长龙,进城的人却寥寥无几,且稍一靠近、立刻被驱赶开。一时间,进不了城的流民,都愤懑不平地纠结在城外。 沉沉平日里大大咧咧,这时却多长了个心眼,让长生勒马等候,自己则先上前去问清情况。 左右问了一圈,方知守城主帅樊齐今早突然下令:即日起,定风城只出不进。 更有甚者,若无户籍文书,则一概视为燕奸,下狱审问。至于往来的商队,货物一律扣押,不得入城。 被拦在城外的流民不愿走,被扣押货物的商人更是又怒又气,与士兵们僵持不下,索性就地扎营。 闲了下来,便三两成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樊元帅一向体恤咱们这些可怜人,为何突然这般冷血无情?难道要看我们在城外冻死饿死不成?” “听说……是有人深夜前来报信,说是西边的突厥人如今也想来这北疆战场插上一脚,他们假借商队名义,实则为先锋军队,要里应外合、趁机夺城。” “突厥人?他们怎么敢来,不怕平西王把他们收拾得落花流水么?” “平西王……”说话的人听同伴提起那位“定海神针”般的大人物,却顿时一脸讳莫如深表情,低声道,“如今,平西王可不在辽西,反而在上京被关了数月,至今未曾露面——还不知眼下是死是活呢。” 说完,环顾四下一圈,又神秘兮兮道:“如今,天子的左膀右臂早已换了人,新上任的曹家右相,再加上九皇子……那个杀神……平西王功高震主,早就为皇室所忌惮,此番被囚上京,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众人言罢,皆是一阵唏嘘。 沉沉却听得胆战心惊:是谁赶在他们之前、先来了定风城报信? 如此看来……阿史那金他们的“商队”还没来,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思忖间。 她耳尖微动,忽听得远方传来熟悉的驼铃声,心知按那商队的脚程,自己这“逃犯”很有可能和他们撞个正着,立刻暗道不妙,扭头一路小跑至少年长生跟前,慌忙道:“我们先避一避!” “不传你的信了?”长生挑眉。 沉沉摆手,来不及解释太多,一心催他上马。 却听城楼之上,眺望兵骤然吹起号角。流民们一阵骚动,不解其意,待循声望去,城门已轰然大开,一群整装待发的黑甲兵踏沙而来,毫不停留,便纵马朝那改换红色鹰隼旗的突厥商队杀去! 城墙之上,弓箭手满弓待发,刹那间、箭落如雨。 残阳胜血。 原还听得手鼓琵琶、乐声不止的商队顿时一片死寂。“商人”们见势不妙,等反应过来,黑甲骑军却已近在眼前,瞬间齐齐从货车之下抽刀迎战,喊杀声如雷,护着正中间的华盖马车,且战且退。 沉沉远远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布兰。 他生得高,目标也大,很快胸口中箭,血流不止,却仍然高呼着“保护王子”,奋力挥刀砍杀—— 沉沉的突厥语学得并不好,“保护”,和“王子”两个词语,其实都是从布兰那听着学会的。 可她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竟会是布兰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黑甲兵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他死时,仍然大睁着眼,那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很快便被黄沙掩埋了踪迹,无头的尸体僵立片刻,颓然倒地。 马车四面的纱幔都被血染红,一柄长刀朝着马车正中慌乱逃窜的阿史那金当胸而去,眼见得就要洞穿他的身体,突然,一抹浅碧色的身影却不管不顾飞扑上前。 “王子!!”女人凄声喊道。 沉沉认出来,那个拦在阿史那金身前的女人,便是几日前、险些被他掐断了下巴的舞姬。 女人美丽的面庞因痛苦而显出狰狞神色,嘴里吐血不止。 纤细的身体,如破布娃娃一般被长刀挑起,又猛地横掼于地,可她临死时,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似乎是在让阿史那金快跑—— “啊——!!” 阿史那金抱着已无声息的舞姬,双眼因愤怒而染得血红,忽从腰间抽出那把、无数次被他当作配饰把玩的宝石匕首。 几如破釜沉舟一般。 那匕首被他用尽力气飞掷出去,直中黑甲兵侧颈,鲜血瞬间泉涌。 那杀死舞姬的黑甲兵一时失力、滚落马下,战阵之中,马踏如泥—— 阿史那金被身边亲卫架起、慌忙逃窜,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亲卫接连倒在身后而无能为力,任由他们被屠戮殆尽。直至亲卫死尽,他亦被追兵一拥而上、将他反剪双手,压倒在地。 少年一头长辫如枯草垂落,沉默良久,忽仰头发出如困兽一般、惊怒而无力的哀嚎。 “我要杀了你们!” “贱民、你们这些贱民,我要杀了你们!” 不…… 甚至不是哀嚎。 那是写满了复仇之意的狼嚎。 可他要对谁复仇? 沉沉心头一凛,若有所感般猛地抬头,只见定风城城楼之上,身披金甲、气势威严的老将身旁,一袭红衣潋滟,不知何时翩然而立。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那红衣人亦垂眼望向她。 四目相对。 “……” 红衣人眼中,带着平静而漠然的探究意味。 她原本的诧异、好奇、惶然,种种情绪,却都在对视的瞬间消弭殆尽,唯有两眼渐渐瞪大、再瞪大,到最后,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给瞪了出来—— 长生察觉不对,扭头看她,见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一时愣住。 忙问她:“怎么了?”他用力扶住她的肩,“谢沉沉,你害怕?” 沉沉没有回答,用力摇了摇头。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她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心中不住欢快而雀跃地喊: “阿兄!” 是阿兄! 绝不可能错……阿兄还活着!
第44章 炭火 三日后, 定风城监牢。 阿史那金身着囚服,背对着牢门。 如死虾般毫无生气,蜷缩在那破烂不堪的稻草铺上。 因吃不惯狱中伙食, 外加受了惊吓、噩梦不止,他从昨夜开始便发起高热,此时, 俨然已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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