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巡视至此,照惯例从栅栏外探头观望两眼,见他呼吸微弱, 满脸潮红, 瞧着像是没几天活、要死不死的模样, 登时没好气地一脚踹向牢门, 厉声道:“就没见过这么娇弱的小子!” “是啊!” 旁边的年轻狱卒闻言,也跟着嬉笑:“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亏他还是个什么王子,要我说,是王八才对。” “难怪突厥人被平西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想想,突厥人里指不定都是这样的软骨头。” “要不是将军发过话,不许我们对他用刑, ”狱卒低声道,“真想再给他两下,看这王八下回还嚣不嚣张。” 诚然, 也不怪这群狱卒对阿史那金颇有怨言。 毕竟早两日, 这突厥小儿还有力气叫嚣反抗时, 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一见他们围过来笑闹, 便说着叽里咕噜的胡话对他们破口大骂,抓起地上盛饭的瓷碗就往外砸,前前后后,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唯独今日,无论他们怎么嘲弄,阿史那金都始终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两人慢吞吞绕了一圈再回来看,见他竟又吐了一地酸水。 囚室本就狭小不通风,此刻更加恶臭难闻,两人不由都齐齐退了半步,捏住鼻子,一脸鄙夷。 “大哥,”年轻些的狱卒问自家老大,“他该不会要死了吧?” “能有这么娇气,死了就算了!”老狱卒“啐”了一声,“身上一没伤二没病的,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能病死?” 但话虽如此,这人毕竟身份不一般,若是在牢里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思及此,老狱卒眉头微蹙,到底还是指挥着手下去向管事的禀报一声。 结果,人前脚刚走,来换班的狱卒又押了个“新人”进来。 “陈仲,今个儿这么早便来了?” 老狱卒闲得无聊,干脆上前与同僚瞎扯两句。 见那小囚犯个子矮矮,瘦骨伶仃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又随口问道:“怎么把这种豆芽菜也给抓进来了?娘的,最近牢里都不够住,个个还不要命似的往里挤。” “还能有什么?又是城外兴风作浪的呗,”陈仲苦笑道,“最近上头下令封城,只出不进,外头的流民宁可蹲大狱,也不想在城外风餐露宿,都快挤破头了。也只能找几个刺头抓。” “刺头?” 狱卒瞥了一眼老陈手里那瘦瘦小小的身影:“就他?……” 语毕,话音一顿,突然又面露诧异:“不对,等等,还是个姑娘?” “是,年纪不大,一小姑娘,心思倒挺多。” 陈仲道:“听说本来抓的不是她,是长生那个小野种,俩人应是一伙的。长生怕被抓——大概也清楚被抓了之后绝无活路,她讲义气、给人打掩护断后。结果,长生是逃了,但留下她……可不就被抓了个正着么?” 老狱卒一听“长生”这个名字,不知想起什么,顿时一脸晦气地连连“呸”了两声。 见陈仲领着那小姑娘往里走,忽然又伸手拦住两人,硬邦邦道:“不必找了,”老狱卒道,“我这有个最合适的地方。正好,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让他们互相‘照顾照顾’。” 说完,也不等陈仲反应,便一把拽过他手里垂眉顺眼的小个子,径直走向牢房最深处。 牢门一开,利落一踹—— ...... 沉沉被他那正中后心的一脚踹得头晕眼花。 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吃力地半直起身。怎料,随着五感渐渐复位,又被那扑鼻的臭味熏得险些当场呕了出来。老狱卒见状,在她身后怪笑一声。 她心中暗道不妙,隐约间,又瞥见不远处那稻草铺上侧躺着的人影,知道自己还有一位“狱友”,更加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想了想,只得紧捂口鼻,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又找了个角落抱膝坐下。 至此。 借着牢房过道处昏暗的烛火,她终于“得空”打量四周:被占用的稻草铺、久无声息的“狱友”、角落的便桶、被人打翻的一地馊饭,还有,墙角窸窸窣窣爬过的灰老鼠,和就在她脚边盘桓的几只臭虫——她盯着看了半天,末了,面不改色地一脚把虫踩死。 这里便是定风城的牢房? 她……这到底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地进了城,还是一脚踩进了更深的泥潭里? 沉沉闭上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那日见到谢缨,她便一门心思想要进城。 可没有户籍文书、加上定风城守将下令城中只出不进,她与长生的生活简直比那些流民的处境更糟。 左右无法,她也只得带着长生、一直在定风城外徘徊,寻找入城的机会。 起初她以为,按照长生缠上她时所说的“要吃饱饭”的单纯理由,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定是挨不过去、要弃她而去的,为此,还特地把身上存着的最后那点银两分了两份。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给他,叮嘱他能跑多远跑多远,尽可能远离战场。 然而,长生没有跑。 不仅没有跑,因为银两买不到食物、眼见着就要弹尽粮绝,饿了两日的他,甚至面不改色地把那匹名为“赤血”的枣红马招到跟前,手起刀落,一刀毙命。 两人靠着马血马肉缓过了一口气。 谁知,却也正是他这身驯马杀马的本事,让附近的流民一下认出了他。 忽然间,便一口一个“野种”地齐齐围拥上前。 【就是这个野种!是他偷了我们马场的马,不知道使得什么巫术,领着那群马把城里搅得一团乱!】 【我阿叔就是被那些马踩断了腿,成了个跛子!】 【他娘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他爹是燕奸!】 【把他抓起来交给城主!】 【不、扒了他的皮献给城主!】 【先打断他的腿!再拔掉他的舌头……不能让他再用那些邪门的巫术!】 沉沉是个外来客,不明白他们眼中的仇恨和鄙夷从何而来。 但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让长生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杀了他。 不问缘由、不容求情地,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然后杀了他。 【……长生,听着。】 是以,环顾四周一圈,她忽从眼前的篝火堆中挑出一只半燃的木棍握在手上,同身旁少年耳语道,【我来想办法断后,等会儿我冲上去,你就跑,你能跑掉吗?】 长生一愣,低声说:【你疯了。】 【不是疯了,是只能赌一把了!】她看向不远处巡逻的士兵,嘴里胡诌道,【你放心,小时候我阿爹给我算过命,算命的老师傅说,我福大命大死不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不是说你对附近的路比谁都熟悉吗?你等会儿就埋头跑,绝对不要回头……知不知道?跑!】 说完,她猛地把他往反方向一推、鼓起勇气冲人堆跑去。 少年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回过神来,下意识拼命往前跑,跑了老远,却仍是忍不住回头—— 火棍早已在推搡中掉落在地。 少女护着脑袋,不住喊着“救命救命”,又喊“快跑快跑”。 直到官兵发觉不对,前来驱散众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谢沉沉终于瘫软在地。 “哇”的一声,把这几日的吃食,全都一概吐了出来。吐了个一干二净。 ...... 沉沉两手抱紧膝盖,在牢房的角落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却实属是被一阵久违饭香勾起的腹中馋虫给“闹”醒的。 年轻狱卒打开牢门,往地上丢下一只食盒——她甚至能听得清里头好几只瓷盘当啷作响,一时惊讶,蹲大狱竟也能吃上这般待遇的饭菜,却也强忍着没敢出声。 等人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凑上前,打开食盒细看: 里头装着一碟红烧肉,两只鸡腿,一碟炒白菜,甚至还带一盅鱼汤。 “……” 沉沉默默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连牢房里那些萦绕鼻尖不散的怪味,这会儿都已显得“无伤大雅”。 她眼里只有这些几百年没吃过的好饭好菜,抓起筷子、就要来一顿风卷残云—— 然而,筷子还没碰到。 她又有些纠结地抬眼,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稻草铺上,那位已经很久没有动静的“狱友”。 话说,这饭自己能吃独食吗? 吃了之后,该不会被打吧……是不是得先问问他,再看能不能一起吃? 沉沉虽饿,到底还有点“良知”在。 是以,思忖片刻,还是先把食盒放下,又轻手轻脚地凑到那稻草铺前。 强忍着鼻尖越近越浓烈的味道,她轻轻喊了一声:“这位、这位兄弟,饭来了。” 没人应。 她又道:“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这回又是等了半天没反应。 她甚至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戳了一下又一下,可还是没听那人吱声。 沉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再等不及,扭头去把菜分成两份,自己先行饱餐一顿。 待到吃饱喝足,她揉着肚子望天发呆,却才突然想起:昨天那狱卒把自己扔进来的时候,貌似是说过,“里头那个快要病死了”。 她悚然一惊。 突然意识到,那人有可能不是不回答自己,而是快要……病、病死了? “喂,这、这位兄弟,”当即也顾不上其他,她慌忙凑上前去,这回手上加重力气、拍了拍那人的肩。她低声问,“你、你还活着吗?” 好像还有呼吸? 身体还在抖? 沉沉心说命比天大,能救一个是一个,忙一把把人掰过来,拂开他脸上被汗糊成一堆的头发,“兄……” 兄弟。 那个“弟”字还卡在喉口。 她看清楚眼前这张并不算久违的、却恍如隔世恶鬼般出现在眼前的脸,却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傻了。 阿、阿史那金?! 自己怎么会和他关在一起? 她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下意识要爬得离他远点。 阿史那金却不知是做了噩梦魇着了、又或是被她吵醒,突然摸索着一把攥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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