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冷得像冰。 沉沉想甩却甩不开,莫名有种被鬼缠上的阴森感,额头上冒出一脑门的汗,只得拿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好不容易挣开,她爬起身就跑,缩回自己的角落里。 忽然,却听到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囚室中,少年气若游丝、轻声喃喃:“阿娜……” 阿娜。 她倏然一怔。 【布兰,‘阿娜’是什么意思?】 骆驼车上,少女轻晃小腿,忽然侧头问一旁勒马缓步而行的青年。 那时,他还负责日夜看管她。 可与其说是看管,不如说,他像一个陌生却亲厚的兄长,只在阿史那金看到的地方对她严厉。私下里,却愿意一字一句教她说突厥话,容许她像这样无所顾忌地偷懒。 他说,他的家里,也有一个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妹,如若顺利,也许明年春天便要出嫁。 等他回到草原,也许正能赶上吃她最后一杯送别酒。 【为什么问这个。】布兰问。 【因为我看见,你们中的一些人、写信。他们总是读、出来,好像每个人都会写,阿娜。】 她歪歪脑袋,小声说:【写着写着,还会哭。】 布兰沉默了。 那时沉沉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写信,又为什么每封信都要以阿娜开头。 直到见证了那一场惨烈的厮杀,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踏上的,也许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他们写的“信”也不是信,而是最后的遗书。 阿娜,则是突厥话里,“母亲”的意思。 “阿娜……” 阿娜。 是生命的开始,也是最后的挽歌。 * 与此同时,苍狼雪谷。 此处是距离定风城三百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天然要塞。过此谷,则雪域八城近在眼前。燕人溃退至此,已退无可退,下令死守。 两军在谷中数度交战。 魏军起初来势汹汹、势不可当。无奈寒冬渐至,冻伤者甚众,且行军战线过长,支援不力,军需渐短,士气难免大受影响。而燕人耐寒,冒雪作战、反有越挫越勇之势。一时间,战事僵持于苍狼雪谷,进退两难。 魏军军师与几名副将,日日在营帐中烧着炭火“排兵布阵”。 陆德生这个专被派来为主将“诊病”的医士,则每日会在伤兵营待上六七个时辰,有时,甚至比那些随军的军医待的时间还要长。 他尽心竭力,为那些伤兵熬制汤药,包扎伤口,处理冻伤后的后遗症。 可尽管如此,每日从伤兵营抬出去就地掩埋的尸体还是几乎堆成了山。 人命,成了战场上最廉价的消耗品。 ——有时甚至比不过一炉可供取暖的炭火。 黄昏时分,他走出伤兵营时,双脚几乎已经被冻得麻木。 陶朔正在同军师商议要事,见他走过营帐前,探头出来喊他的名字,道:“你又去哪了?进来坐!” 营帐中,炭火熊熊,连带着人呼出的气似乎都带着暖烘烘的热意。 陆德生沉默许久,末了,仍是摇了摇头:“今日还没为殿下施针。” 陶朔道:“他现在不用施针也很听话。” 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笛,又道:“倒是你,你是过来将功赎罪的,还是过来专给那群伤兵治病的?要是被人传信告诉陛下说你失职,你那脑袋不想要了吗?” 陶朔语气严肃,边说话,眉头不觉紧皱。 只可惜他生得一张喜人的娃娃脸、叫人辨不出年纪,再皱眉头自也吓不到人。 果然,陆德生闻言,仍是摇头。 “我给殿下施针,”他说,“不是怕他不听话,是怕他撑不住。” 陶朔乃昔日杏林圣手陶明传人,从小到大,一心钻研医术,最后却入了他父亲最不喜的一条路。 昔日的阎伦,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父亲逐出师门。 然而,等到他入此道时,陶明已病入膏肓,再没人可以拦他。他自然越钻越深—— 见惯了生死的人,总容易入两种极端。 一者悲天悯人,一者冷血至极。 陶朔很显然属于后者。 如今,阴差阳错,得了魏弃这么一个当世无二的、“不会病也不会死、伤了亦总能好”的试验品,更是用得愈发得心应手。 陆德生自觉与他难以沟通,扭头就走。 陶朔急了,追在他后头问:“你去哪里找他?我帮你吹笛子找不就好了?” 又说:“你等等我呀,陆德生,咱们现在可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喂!” 他却头也不回,只是摆手,示意陶朔别再追来。 他知道魏弃在哪里。 ...... 矮丘之上,少年一袭素衣,披散着黑发,面西南而立。 他似乎感觉不到冷。 任由寒雪染白他眉,连眼睫亦结霜。凝脂般的肌肤,恍惚融进雪中。 若非胸口偶有的起伏还能证明他仍活着——总让人不由怀疑,也许眼前是鬼非人。是死物,而非有呼吸和心跳的“同类”。 陆德生将怀里抱着的大氅披上他肩,他没有动,肩上抖落一层雪。 “殿下,”他轻声唤,“该施针了。” 没有回答。 陆德生无法,陪他静静站了一会儿。 只片刻功夫,便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嘴上似也结了一层霜,嘴皮被黏住,揭不开。 可身旁的少年仍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陆德生看着他,只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而这种无力,其实从他那日在朝华宫看到濒死的“九殿下”时,就已然在他心头盘桓不止——直至今日。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承认,自己的“背叛”和“屈服”,也是压死眼前人的稻草之一。 尽管他出于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保住了魏弃的“命”—— 可是,这个代价仍然还是太大了。 大到他愧对于魏弃昔日的网开一面; 也大到,他每次想起朝华宫里那个泪流满面哭求自己“救殿下一命”的小宫女,都不由地感慨世事无常…… 自己终究没能应她所愿。 “殿下,”他于是又一次开口。嘴上的雪连带着嘴皮一起被撕裂,一下见了血,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低声道,“天冷了,回去吧。” “……” “天冷了,谢姑娘让臣带您回朝华宫去。” 少年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许久。 他的手臂僵硬地抬起,拂去了脸上、身上的雪。 陆德生知道这是他难得“清醒”的时刻,顿觉口中一阵发涩。 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却还是轻声道:“殿下,您……眼下,伤兵营中的兵士,没有炭火可烧……”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趁机得寸进尺的小人。 可身为医者的良心,在抉择中,终究还是偏向了活着的人。 是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却还是不得不接着往下说:“军中为主将准备的炭火,都堆在您的营帐中,从未用过。” 不怕冷的人,感觉不到冷热的人,怎么会需要炭火? 与其如此…… 不如让那些更需要它的人用以取暖。 陆德生说完,彻底沉默下去。 他知道魏弃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只是问一声,并没有想要得到他点头的意思——眼前的少年,已很少说话,遑论“抗议”。他只需要假借魏弃的名义,便能轻易从营中取走那些炭火。 多此一举,也只是为了求个心…… “拿去吧。”魏弃说。 求个心安。 陆德生一怔。 他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现幻觉,以至于,突然听见那平静而泠然、犹如隔世的声音,竟莫名有落泪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听见魏弃说话,是朝华宫中,一剑穿心,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少年,拼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让我活下去。】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活下去。 尽管活着也许比死去更痛苦,可是,对他而言,也许有哪怕忍受痛苦……也想保留最后一丝清醒的理由。 “拿去吧。” 魏弃说完那句话,眼神渐渐呆滞,看向远方绵延无绝的雪山。 陆德生点点头——却不知为何,忽觉得自己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沉重得无法迈步。 以至于不得不用袖中的金针扎破指尖,才换来一丝清醒。 而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发现。 自己和陶朔,或者说,自己和陛下、和所有知道内情却“不得不”顺势而为的人一样…… 他们都在利用着眼前的少年,从始至终,毫无分别。
第45章 英恪 沉沉从自己的鞋垫里翻出几块碎银子——那是她和长生“分家”之后, 身上仅剩的家当。 她原本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境况所逼,却亦只得咬咬牙、拿出来打点狱卒, 向他们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两块布巾与一把笤帚。 布巾沾湿,拧干。 她忍着钻到鼻尖的怪味,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体, 又把另一块布巾浸透水,搭在他的额头上帮忙散热。 确认他呼吸渐渐平稳,她这才起身, 拿起笤帚开始打扫, 顺带向狱卒讨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腌臜物尽数盖住, 扫到墙角去。 一番忙碌折腾下来, 尽管狱中仍难免潮湿闷臭,总算是看得过去了些。 只是,阿史那金却始终没有醒来。 待到狱卒夜间再来送饭,沉沉问过才知道,他竟然已经连着几日未进食。 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 她无法,只得将白米饭泡进鱼汤里,泡软了、又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结果他刚吃了两口, 人明明还在睡梦中,竟也眉头紧蹙,看那样子、像是全要吐出来。 沉沉反应极快、立刻一把捂住他嘴, 抬起他的下巴, 生生催着往下咽。 就这么来回数次, 愣是把一碗鱼汤饭都给喂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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