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色再暗些,陈俞便与赵筠元一道入了营帐,贺宛依旧守在外边,赵筠元从她身边经过时,见她向来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夜色中或许瞧不清楚眼神,可赵筠元却总觉得她那眼眸中多了几分笃定。 就仿佛……对某件事多了几份信心一般。 赵筠元移开目光迈步进了里间,像往常一样喝下热好的安胎药便要歇下,关于今日的事,赵筠元并未有再去询问陈俞的意思,她知晓,这种事,左右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只是陈俞好似存了想解释的心,在她面前张了好机会嘴,只是最后也只是道了句“无事”,便让她早些歇着了。 自从怀了身子,赵筠元总是早早歇下,就算陪在陈俞身边,也会歇得比他早些。 他向来忙碌,就算是最清闲的时候,手边也总有些事情得先处理,赵筠元或许等得,可腹中孩子却是等不得,不消多久,那股子困倦就涌了上来,好几次趴在书案上就睡了过去,次数多了,陈俞便不再让赵筠元侍奉笔墨,只让她先去歇息。 今日其实发生的事并不算少,但或许是腹中孩子的缘故,赵筠元还来不及细细揣摩,就已经睡了过去。 只是她方才睡过去不久,就迷迷糊糊的听见外间传来喧闹声响,声音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赵筠元也惶然睁开眼眸。 里间的烛火已经熄灭,好在有月色透过营帐朦胧的照进来,让赵筠元算是能瞧清楚一些事物。 外间传来的声响并未停歇,赵筠元只听见好似是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于一处,却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借着月色,她下了塌又随手拿了一件披风裹上,然后往外间走去。 赵筠元于陈俞歇息的营帐虽然也是临时搭建,可却事事都考虑得周全,粗略分了三间屋子,一间是置了床塌,用作歇息的,一间是书房,是陈俞平日处理政务所用,剩下一间倒是没有特意讲明用处,只是二人若是一块用膳之类,便是在这一间了。 赵筠元这会儿从最里间走了出来,瞧见陈俞的书房还亮着烛火,走上前掀开帘子才发觉人并不在。 她心头越发不安,一手扶着腹部,另一手搀着桌椅,一路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 等行至门前,外间一阵寒风卷起一道发冷的声音送入赵筠元耳中,她听得那道熟悉的声音道,“你若敢伤她……” 她身子不由得一颤,还是伸手将那道帘子掀开。 外间,当真是热闹极了。 宴席上提出要将贺宛投入兽笼中去喂那只山猫的孟松面上染了红晕,显然是方才宴席中饮酒太过,这会儿还不曾消了醉意。 而此时他正竭力制住贺宛,神色惶恐无措。 当然,被他制住的贺宛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头发散乱,面色几乎惨白,虽然一直在挣扎着,可却怎么得都挣扎不开来。 陈俞也在,他一直死死盯着二人,连赵筠元走到他身边也是文锦唤了一声“娘娘”后才发觉,可即便发觉赵筠元的到来,陈俞也依旧不曾将注意力分给她,只依旧盯着二人道:“孟松,你莫不是疯了!” 孟松被那夹着杀意的语气激得浑身发颤,制住贺宛的手下意识松了松,贺宛便得了空子,很快从孟松手中挣脱了开来。 瞧见这般景象,赵筠元的心头反而是一松。 她虽然也想要了贺宛这条命,可眼下显然时机不对,这孟松在朝中虽不过是个员外郎,可父亲却是尚书孟齐,若是孟松真对贺宛做了什么,赵筠元瞧得出来,依着如今这副情景,陈俞怕是不会放过了那孟松。 如今贺宛无恙,赵筠元原以为陈俞对孟松不过小惩大戒一番,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不曾想到那贺宛从孟松手中逃脱之后却一门心思的扑到陈俞身边,一双娇媚的眸子蓄满了泪水,声音凄楚地方才唤了一声“圣上”,那噙着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好似受了千万般委屈。 她这般举动再加上被扯得凌乱的衣裳,让赵筠元很快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变了脸色,正欲开口,就见陈俞脸色也冷了几分,竟然抽了身侧侍从的佩刀要往孟松的方向走去。 赵筠元瞧见他那满面怒火,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快步走上前拦了陈俞的去路道:“圣上,不可啊。” 陈俞凝眸看向她,声音极冷道:“你也是女子,这孟松如此行径,朕如何留得?” “圣上。”赵筠元尽可能冷静下来道:“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并未定下,况且,孟松乃是孟尚书的孩子,孟尚书老来得子,对他最是疼爱,对于圣上所行之事,孟尚书一向是最为支持,圣上您就算认定这孟松真有这般孟浪行径,亦是应当看在孟尚书面子上再……” 赵筠元心知陈俞与贺宛之间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此刻的她却没有细想这些的机会,她只知道她从幼时便养在孟皇后膝下,孟皇后待她如同亲女,就算没有系统的任务,今日,她也不会任由陈俞胡来。 今日之事若真的闹大,不管是谁都不好收拾,特别是陈俞盛怒之下为的还是一个北岐女子。 这对于一向厌恶北岐人的陈国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啊。 赵筠元以为,只要她说清楚其中利害,陈俞的理智便会回笼,可她的话还不曾说完,陈俞却已是用力拨开她的手道:“朕是天子,若是想处置一人还要顾念这样多,那这皇帝做来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他正欲动手,却又被赵筠元扯住衣袖,他侧目一看,赵筠元已是艰难的跪倒在地,她道:“就算圣上不在乎旁人,可这孟松亦是太后的亲侄子,算来还是圣上表弟……”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可陈俞却没了耐心,他用力甩开衣袖,将那柄长剑径自穿透了满脸惊恐的孟松腹中,温热的鲜血溅了僵在那儿的赵筠元一脸。 少年的脸很快被死气淹没,赵筠元愣愣的看着,夜风好似化作了刀刃,割得她生疼,茫然无措间,她感觉到腹部一阵沉沉的下坠感,两腿间涌出一阵湿意,她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的想开口求救,可她努力的张了张嘴,却怎么得也发不出声音来…… 昏倒过去的前一刻,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陈俞白日里说的那句话来,他说,一个北岐人的生死他不在意,他只是不想让她腹中的孩子沾染了不当沾染的血腥气。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可笑极了。 *** 再醒来时眼皮依旧发沉的厉害,耳边的脚步声响愈发凌乱,她努力睁开眼睛,周身那仿佛被剥去皮肉的疼痛感也在这一瞬变得真切,而她甚至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朦胧中瞧见一片片刺目的鲜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终于停止,有人手忙脚乱的拿了毯子将从她身下取出来的婴儿裹住,面上本是喜色,可不过片刻,那喜色却又尽数变为慌乱。 赵筠元艰难的抬了抬手,声音沙哑道:“快,抱过来给本宫瞧瞧。” 抱住孩子的稳婆听了这命令,却脸色惨白的朝她跪下,既不将孩子依照赵筠元的意思抱上前去,也不敢开口说出缘由来。 赵筠元即便还不曾完全清醒,可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她有些慌乱的想支起身子,竭力道:“本宫让你将孩子抱过来,你……” 春容与玉娇面上尽是沉痛之色,两人上前想劝慰赵筠元,但却都被赵筠元推开,她只死死盯着那稳婆,挣扎着几乎要从床塌上摔下来。 正当这时,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陈俞快步走了进来。 里间几人见了陈俞进来,都仿佛是有了主心骨一般,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而陈俞一进里边,就先示意稳婆将孩子抱下去,里间宫人也识趣的一块儿退了下去。 赵筠元此刻满心装着那孩子,见孩子要被抱走自然不愿,可她正欲挣扎上前,却已经被陈俞拦下,他道:“小满,那孩子与我们没有缘分。” 陈俞这话便算是给了赵筠元一个准确的答复,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已经是没了生息。 原本她见里边下人神色都很是古怪,心间便已经有了猜测,可总还是不甘心,便想着再瞧一瞧那孩子,如今从陈俞口中得了准话,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 陈俞见她没再吵闹,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神色难得柔和了几分道:“小满,往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赵筠元仰头看向眼前人,忽地笑了笑,她张口道:“圣上,喜欢贺宛吧?”
第二十六章 陈俞的神色僵在了那儿, 大约他怎么得也想不到,赵筠元会这样直接的将他隐匿于心中,不敢承认的感情说出口。 片刻后, 他的神色恢复如常, 就连眼眸中的窘迫也已经消散干净,他冷声道:“小满, 你是陪着我在北岐苦苦熬了四年的人, 你知道那时候的贺宛是如何折辱于我,我只想让她受尽万般苦楚后再要了她的性命, 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是吗?”赵筠元倚靠在软枕上,就这样平静的看向他。 陈俞心头却起了一阵无名之火,他盯着赵筠元道:“看来皇后是因为失了孩子,悲痛之下在朕面前竟连半分分寸都没了, 朕不应当在这时候来瞧你。” 说完这话, 已是一甩衣袖走了出去。 赵筠元看着他的背影, 脑中没由来的想到四个字“恼羞成怒”。 即便陈俞并不承认, 可她心中依旧恍如明镜, 她明明就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赵筠元躺在床塌上, 心头升起了无边悲凉来, 旁人倒也罢了, 为何偏偏是那贺宛? 她犹记得, 北岐的冬夜里, 她与陈俞二人在一张单薄的被褥下互相取暖,陈俞心疼的将她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放入怀中捂着, 她仰头看向陈俞, 清冷的月色下,她只能看清他漆黑眼眸中漫无边际的恨意, 他道:“小满,终有一日,我们所承受的苦楚,一分一毫,都会从贺宛身上讨回来。” 赵筠元在他怀中没有分毫迟疑的点了头。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苦,赵筠元在陈国时是娇养在宫中的世家小姐,在北岐却成了最低等的婢子,就连北岐宫中的宫人都可以随便差使,便是如此,赵筠元也不曾有过抱怨,她知晓陈俞在北岐宫中的日子难过,便竭尽全力地护着他。 表面上她只是陈俞一人的婢子,只要将他照料好便成,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在贺宛的示意下,谁人都知他们二人在宫中是人人可欺的,所以只要寻了由头便能随便责罚,罚跪,挨打又或者是罚去浣衣局都是寻常之事,方才来到北岐的第一年,她那双原本娇嫩的手就已经粗糙得宛如老妇,如今回了陈国一年有余,日日养着,却再养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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