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沈九娘的声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伯虎,伯虎,你怎么样!” 唐伯虎大惊,他忙努力地挣脱绳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这里,我没事!” 钱太监闻言挥了挥手,鬓发凌乱,面带惊惶的沈九娘就这般冲了进来,一见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泪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对钱太监与曹知府道:“多谢二位肯从我沈姨之请,为我师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么!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钱太监又惊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后,方对方御史道:“王大铛特命咱家来,瞧瞧这李越是否名实相副,堪为东宫近臣。说句实在话,咱家领命时心下还在嘀咕,京中物华天宝,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须到咱这南边来。结果一见之下,咱家方知,江南毕竟为膏腴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这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以至于连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在震惊过后,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东宫伴读,师父难道还会沦落在外吗?唐伯虎与月池是忧惧,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庙堂,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而方御史父子则是一片茫然了,事实上,他们在听了月池的陈辞之后,就觉恐是另有隐情,钱太监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回过神,以李越的资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糊涂事,怕是有人因着争权夺利,想拉他下马。 方御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浑然不通世情,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关窍后,便命人解开月池与唐伯虎的绳索,长揖致歉道:“是老夫误听谗言,冤屈了二位,还望二位宽待一二。” 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御史道:“御史乃正人君子,哪里会想到有人使这种鬼蜮伎俩,此事怨不得您。” 双方就此你来我往了几句后,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辞。正午的日光灼热,月池只觉双眼都被刺了一下,膝盖也有些酸软。曹知府见状,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缓缓向府门走去。谁知,刚刚走到庭院处,身后又有人大喊着李越的名字而来。这时就连一直镇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皱眉回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怔,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女子,脸若银盆,双瞳剪水,容貌端庄秀丽,半偏的云鬓上斜插着银钗,上身着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绿绢裙。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月池悚然一惊,这不会就是方小姐本人吧? 幸好,来人自报家门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几位救救我表妹吧,我姨父要让她自尽!”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内堂显得既空旷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从一旁的暖阁中掀帘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衣饰典雅,发髻整洁,只是这样一位端庄的夫人却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甚至还要丫鬟搀扶。 她对着方御史道:“现在真相大白,筠儿是被人嫁祸的,可以放她从祠堂里出来了吧?” 方御史长叹一声,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方夫人见他缄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爷,快下令放筠儿出来啊!她挨了那一顿板子,又被关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进,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御史却听不下她的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早告诫过你,溺子如杀子,你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迟早会惹来祸患!” 方夫人瞪大双眼:“可是这次的事明明已经证明是有人诬陷,您怎么还在怪她……” 方御史同样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实!不仅柔儿,就连府中的几个小厮都亲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妇道,怎会惹下如此滔天大祸,坏了她自己的贞洁名声,也污了我方家的门楣!这事闹成这样,已是瞒不住了……” 方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妾身已经勒令府内上下闭嘴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方御史颓然地摆摆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说了,你能让钱太监与曹知府手下的差役也全部闭嘴吗?夫人,为了我们其他的孩子,为了方氏一族的女眷,你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方夫人骇得倒退一步,这下连方公子也惊慌失措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御史缓缓合上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是让贞筠一死以全名节。”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方御史对亲女的处置办法后,现场包括连月池在内的所有人竟然都不觉得意外。毕竟本朝所列为典范的女子都是被登徒子摸手之后,果断斩手以全贞洁的人呐。 可是夏姑娘因骨肉之情,明显不忍心让自己的表妹在花样年华就这样丧命,所以,她苦苦哀求月池等人,求他们救贞筠一命。可李月池又能怎样呢?在几个月以前,她与方小姐甚至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只能垂头说了一句:“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第33章 别出心裁救红颜 还好,还好,赶上了。 夏小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太年轻又太单纯,她所见的李越是那样的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在她心中如仙人一般,她万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见死不救。可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况,她只能强撑着继续哀求他们:“李公子、钱公公、曹知府、唐解元,求你们去劝劝我姨父吧,他一定会听你们的话的,我表妹才十三岁,她只是有些淘气,可她从来没做过任何有辱门风的事,她是清白的!” 唐伯虎见状十分不忍,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可正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被曹知府重重扯了一下,示意他闭嘴。钱太监是见惯宫闱血色,刀光剑影的人,凉凉开口道:“夏小姐,非是咱家等见死不救,而是方小姐实在是倒霉,撞上了这摊子事。你说,她即便不死又能怎样。” 夏婉仪张口结舌,怔怔听他说道:“坏了名声的姑娘,还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有谁愿娶?即便有那些穷酸门户,年迈光棍不在乎这些,可是方御史要脸,你们这些有亲属关系的人也要脸。与其让她活着受人白眼,遭人唾骂,不如让她就这般干干净净的去了,还能落下一个坚贞的好名声,祠堂里也有一碗饭供着她,免得她做一个游魂野鬼。” 这一字一句如针一般扎进在场三个女人的心中。可她们都无力反驳,因为这就是现实。一直被唐伯虎搀扶着的沈九娘默不作声地将手从他臂弯中抽出来,唐伯虎震惊地看向她,九娘垂下头,一言不发。比起方小姐,她的名声才是真正的臭不可闻。她能作为解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却绝无可能与他长相厮守。既然如此,现在何必再来牵扯。 “行啦。”钱太监悠悠道,“今日已然耽搁太久了,咱们回吧。”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走,月池只觉自己的手足就像灌了铅一般,可她仍能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跟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可她刚走了两步,袖口就是一紧,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牢牢抓住了她,夏婉仪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只能说出三个字:“求求你。” 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与记忆相重合,月池相信她在三年前时定是以同样的神色挨个敲邻近城门那条街上人家的门户,声嘶力竭地哭求他们将她藏在家里一会儿,不要让她爹将她抓回去打死。她第一次出逃时,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她那时想着,只要她逃出去,找一户可靠人家,说明自己的悲惨遭遇与愿意干活的决心,他们一定会收留她。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没有路引的她去不了城外,而城内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开门。她好不容易只抓住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像今日她对夏小姐一样,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道:“姐儿,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爹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咱们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我实在不敢留你在这里,我会背上官司的。” 那时她就明白了,她不是在与李大雄争斗,也不是在与丰安作对,她是在和整个王朝压在人心之上的纲常名教搏杀。可最讽刺的是,她能脱离苦海,不是靠反抗那一套三纲五常,恰恰是顺应那些规矩,族权高于父权,政权高于族权,君权高于一切!就连她现在做得事,也和梅龙镇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她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容,夏婉仪看呆了,曹知府见状忙上前摇摇她的肩膀道:“别犯糊涂,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们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得够呛了,想想你的师父,还有你自己的前程。” 前程!月池一惊,她抬头正对上钱太监那张大白脸。千头万绪的思路在她心中汇向一点。唐伯虎在此时道:“罢了,何苦因这些虚名就要害小女儿的性命,将她远远嫁出去不也行吗?今日若这样走了,实在良心难安,不若还是折返……” 曹知府无语道:“你倒是能说大话,她能嫁去哪儿,爪哇国吗?方御史不打死你就是好的了,你还想着插手方家内务。听我一句劝,快走吧。” 他伸手去拉月池,却没有拉动。月池蓦然抬头,粲然一笑:“反正都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到底了,不在乎再多一点。” 语罢,她猛地拉起夏小姐,拔腿就跑:“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钱太监一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远。唐伯虎见状干笑两声道:“在下去看着小徒,免得他惹下什么大祸。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唐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也拉着沈九娘追了上去。曹知府简直要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师徒俩气死,他看着面色铁青的钱太监,期期艾艾道:“钱公公,要不,我们也去瞧瞧……” 钱太监都被气乐了:“咱家正有此意,咱家倒要看看,这世间罕有的青年才俊要用什么法子对人家的家事强出头!” 婉仪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要燃烧起来,她的心中仿佛装了十多只小兔子,正在上蹿下跳。她的喉咙干涸,有心想说些什么,比如让他放开。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来回,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顾着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浮起红晕的侧脸与飞扬的头发。 这短短的一段奔跑的路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有那一刹那在奢望,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可很快,表妹贞筠的悲惨遭遇就如沉钟巨鼓一般将她惊醒。婉仪开始责怪自己,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还想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刚刚在心底唾骂自己,希望能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就听李越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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