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从浔阳机场直飞川省,转大巴到了眉江市。 眉江市是个面积不大的三线城市,位于川东,临近渝州,因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常有外地人来旅游。 一下大巴,就听见当地人操着□□和川地方言拉客:“女娃娃,住店噻?” “妹儿,要不要坐车?” 今日日头有些烈,裴宴轻装上阵,只背了个大帆布包放换洗衣服。包底部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墨镜,她翻出来戴上了,抿着嘴绕过这些不知底细的拉客人,径自往外找专门打车处。 三月份,淡季,天气乍暖。打车处停着一排车,大多开着车窗聊天。 裴宴挑了个口音纯熟的本地师傅,上车便问:“师傅,你们这儿有那种开了好多年的老字号大排档么?” 师傅讶异地看她一眼,这女娃娃虽然打扮时髦,但浑身气质极佳,墨镜一戴,还以为是哪来的女明星。 他还以为这女娃娃要去的是什么高级酒店,连锁大餐厅,没想到竟问他大排档? “妹儿,大排档烟火气足,吃饭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看上去纤纤细细的小姑娘,能习惯这种地方? 裴宴笑道:“师傅,下河帮川菜,不去大排档,难不成去找高级餐厅么?” 师傅越发惊讶,他通过后视镜仔仔细细看了裴宴几眼:“看不出来,妹儿你还是个会吃的、懂行的。” 川菜由三种流派组成,分别是“上河帮”“下河帮”和“小河帮”。 上河帮的代表是川省省会锦城的“官府菜”,以高档宫廷菜为主,用料讲究,菜品精致,代表有宫保鸡丁、回锅肉等。 小河帮分布在川南地区,古代是重要盐产地,盐商云集,经济发达,小河帮菜注重调味,以水煮为主,高端大气,代表有水煮牛肉、冷吃兔等。 而下河帮则分布于川东和渝州地区,古时地势崎岖,交通不便,经济不怎么发达,在此讨生活的多为码头上运货的伙夫船夫。下河帮菜起源于重劳力中,用料不讲究,甚至多为动物内脏等下水。调味粗犷大胆,也被称为“江湖菜”,代表有灯影牛肉、泡椒鸡杂。 吃上河帮、小河帮菜,得找正经餐厅。 下河帮菜则反其道而行之,本就是从民间出来的流派,自然要去民间找。 码头,河边,大排档。 裴宴虽说以买到辣椒为目的,但却没直奔目的地。 她厨艺虽强,但世上高人不知凡几,她不会自傲到认为自己天下第一。 活到老,学到老,从前升上尚膳后,她也经常出宫找民间名厨切磋学习。 彼时大庸在建昭帝和姬凭阑的努力下发展得十分昌盛,水路陆路都建设得很好,皇帝一年总会微服出巡几趟。她抓住机会将江南、岳东、广粤几大菜系的发源地走了个遍,却唯独没去过巴蜀地区。 巴蜀并非贫穷艰苦之地,蜀商赫赫有名,川菜也传遍中原。然蜀道艰险,并无官道直通巴蜀,从京城到蜀中短则几月,长则难以计算。皇帝不可能去,裴宴也不可能玩忽职守,放着整个尚膳局的工作不管,人间蒸发一年半年。 如今虽没时间将三种流派吃遍,但既然眉江市正巧是下河帮发源地之一,她于情于理,都得淘一下最原汁原味的下河帮手艺,运气好,还能参悟一二。 裴宴提前在网上做过功课,但网络信息繁杂,不如像现在,直接和当地人打听。 师傅将裴宴拉到本地人才知道的大排档一条街,这地方开在旧城区中,临近古时码头。摊位挤挤攘攘,卖什么的都有,口子上甚至还有现杀活鱼。摊位间是一排排金属桌椅,排布得七零八落,正值饭点,街上熙熙攘攘,什么人都有:中午休息的小白领,叽叽喳喳的大学生,身上还有泥点子白灰的农民工,还有露着纹了青龙的健硕胳膊,一脸凶悍,给人感觉做什么一点都不和谐行当的大汉…… 论干净整洁,跟管理严格的熙来街天上地下,更没有高级餐厅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然而,就是这种人间烟火气里,才隐藏着下河帮独一无二的美味。 墨镜挡住大半天光,本就超乎常人的嗅觉变得更加灵敏。 裴宴微阖着眼,在周围繁杂的气味中剥丝抽茧。去除人味、劣质的香气,寻找最能吸引她的那一缕气味—— 她睁开眼,目的性极强地绕过几个歪七扭八的摊位,找到深处一家面积不小的铺子。 大排档,摊上没有专门厨房,煎炒蒸煮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宴站在角落,直直盯着大师傅炒过五六个菜,才上前点单:“辣子肥肠,炝炒田螺,再一瓶冰矿泉水。” 随后在角落位置坐下。 炝炒田螺先上。 裴宴闭眼感受了一下香味,随后夹起一个田螺,先将肉往里吹一点,再一吸。 鲜美的螺肉伴着汤汁流入口中,微微咀嚼,螺肉极其劲道。田螺处理得很好,沙吐得干净,也新鲜。辣椒香料也掌握好了度,既掩盖住田螺自带的一丝河水腥气,增添了独特的香辣风味,又不会掩盖住螺肉的鲜味。 她一连吸了十几个田螺,感觉到再连续吃下去,叠加的味道会过重,这才喝了一口冰水。 冰水不像热水,不会让口中辣味提升,却能洗去舌苔上酱料的咸味。 这道田螺做得极好,从前宫里头不流行这种吃起来麻烦的,裴宴经验不足,让她来肯定比不上这个。 她一面仔细品味,一面观察大师傅的手法,试图看出这家大排档有没有第三样招牌。 裴宴目光专注,精神集中,因而没有注意到,另一头,有人正观察着她。 大排档面积不算小,饭点人声鼎沸,三步外除非大喊,否则难以听见。 白小川神思不属地吸了几个田螺,唉声叹气地趴到桌上:“表哥,你说我真是我爸亲儿子,我爷爷的亲孙子不?” “我才24岁,他们就把我丢去家传老店‘白记川菜’的新分店当一厨。嘴上说得可好听,说只是历练,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人生经验,还说都知道咱家走亲民路线,族里人多,新店也多,每年只要一家新店拿到奖,就不会被认为白家手艺走下坡路,让我不用急着争奖。实际呢?要是三年内我没拿下‘新店之星’,铁定得吃一顿‘竹笋炒肉’①,以后在圈里还有面子么?” “我说我太年轻,当不起这重任,他们就拿我大堂姐说事。是,我大堂姐24岁就拿了‘新店之星’,但那可是咱白家一堆小辈里No.1,在所有世家小辈里仅此于表哥你的天才白佳丽小姐!我能跟她比么?” “‘新店之星’一年就18个名额,世家要占几个吧?那些给人打了半辈子工,出来单干的独立名厨要占几个吧?更别说每年都会冒出来几个听都没听过的野生厨艺大师——都知道是地狱级难度,别人家都是派干了几十年的徒弟子孙去争‘新店之星’,拿到奖再把小辈送去历练。我爷我爸倒好,直接把我丢去刚开的新店,他们这是要我死啊!” 白小川口中的“表哥”黎白昕,是个眼如繁星,却胡子拉碴,略长的头发散乱,看上去十分不修边幅的青年。 他正盯着某个方向出神,闻言笑了笑,声音清越:“你家大概是为了'世界厨师联合大赛',作为拿到新店之星奖项餐厅的主厨,可以跳过海选,直接参加全国小组赛。” 各国美食协会统一组成“世界美食联合总会”,由各国协会派人合作管理。 “世界厨师联合大赛”便是由世界美食联合总会举办的全球性赛事,四年一届,是全世界厨师的盛会。 若是能在大赛上拿到名次,那可是能吹一辈子的。 白小川这位表哥黎白昕,就是在上上届大赛拿到了世界冠军,从此在圈内风头无二,出去世家里那几位老爷子,哪怕大他几轮的名厨,都不敢随意和他比试,就怕丢人。 黎白昕从此颇有点“独孤求败,百无聊赖”的意思,除去偶尔回家里老店打个卡,其他时候满世界探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行当了美食评论家。 白小川更加崩溃:“大赛全国前三才能出线去国际上参赛,我的水平顶多拿个国内名次,从海选打又怎么了?还能多打两场呢!” 他哀嚎半天,黎白昕又开始神游天外。 白小川这才发觉表哥没在听他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表哥,你啥时候对美女感兴趣了?” 那确实是个美女。 身材纤细,五官精致,气质宛若冷玉,往那一坐,不像在大排档,像在高级餐厅吃法餐。 黎白昕瞥他一眼,嘴角带笑:“她进来,没点菜,先盯着大师傅看了十几分钟,然后直接点了田螺和辣子肥肠。” 白小川坐直了:“不是看了什么推荐?” 这家大排档开了有二十来年,菜单上十几样菜,唯独这两道做得最好,整个下河帮流派都能排上号。 “看过推荐,就不会先盯十几分钟,”黎白昕托着腮,“更何况,她没点主食,只吃菜,吃螺蛳时不用牙签挑,娴熟吸肉。咸味积攒到一定程度,还会专门喝冰水冲淡。” 白小川盯着那漂亮姑娘,皱起眉:“食评家?但没听说过这号人。” 按黎白昕说法,这姑娘纯靠自己精准挑出店内招牌,在美食评论家里都能算优秀的,还年轻漂亮,真有这号人,在圈子里早该打出名气。 他们这些出身厨艺世家的,对有点名气的食评家都如数家珍,以防对方上门来时没认出人,招待不周,被大批一通。 白小川一顿,又想起什么:“完了!若真是食评家——” 这家大排档可是出了名的反感食评家! 白小川话音未落,就见大师傅兼大排档老板端着一盘辣子肥肠,极重地砸在裴宴面前,语气恶劣:“吃完就滚!我们小本生意,可坐不下食评家小姐您这座大佛!” 大师傅姓杨。 父亲去世后,他子承父业,接手家中大排档。 他们家大排档是老字号,出了名的味道好,鼎盛时期还上过《华国美食周刊》的“酒香不怕巷子深”板块,虽是小本生意,也十分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年纪上来后中风,味觉、嗅觉下降,做出来的味道不比以前。 有个小有名气的食评家听闻此事,如鬣狗嗅到腐肉,名义上前来鉴赏,实际借机将大排档大批一通,父亲在报刊上看到对方撰稿,郁郁寡欢,不出几月就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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