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这次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沉默了许久,才唤道:“纪云蘅。” “嗯?”纪云蘅应道。 许君赫慢声说:“不必在我面前故作开怀。” 纪云蘅顿了顿,“我没有。” “我没事。”许君赫道:“还没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你别怕。” “是吗?”纪云蘅转头看向许君赫。 她与许君赫之间相隔十来步,能够将他脸上的表情看个清楚,眉眼轮廓尽收眼底,“可是良学,你知道吗?在你不说话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许君赫下意识想要反驳,“怎么会?” “你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是我能看见。”纪云蘅垂下双手,呆呆地站着,那双认真观察世界的眼睛在观察许君赫的时候尤为仔细。 她看见许君赫那平静的眉眼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哀伤。 那日打伞上山,行过烧焦的土地,纪云蘅在屋前看见了殷琅的尸身。 昔日笑眯眯对着她说话的殷大人,夸奖她聪明伶俐的殷大人,细心扶着她下马车的殷大人,却头发散乱,身着血色染红的中衣躺在地上。 纪云蘅当场泪流不止,心中却也明白,最受伤之人不是与殷琅萍水相逢的她,而是自幼相伴,一同长大的许君赫。 纪云蘅既扶起了许君赫,就不想再让他跌倒,便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情绪上宽慰许君赫。 显然她失败了,被看穿了。 许君赫仿佛是疲惫了,将身体往后靠,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你坐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纪云蘅慢步走过去,沉默地坐在他身边,被暖炉烘烤得暖洋洋的衣袖落在了许君赫的手背上。 他反手摸了摸,然后将温暖攥在了手心里。 少顷,他缓慢开口,“我自小养在皇宫里,皇爷爷既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老师。” “他教我的第一堂课,便是弑母。”
第48章 “我的爹娘自幼相伴长大,伉俪情深。父亲遇难后,我娘就患了大病,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渐渐不认识其他人,甚至连我都遗忘。她总是唤着我爹的表字,哭着别人他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许君赫说起这些不愿回忆的旧事时,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波澜,“那年我才三岁,我娘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认为是我命中带煞,克死了她的丈夫,为此她痛苦万分,差点将我捂死。” 纪云蘅小声地抽了一口气,尽管他语气毫无起伏,可这话听在耳朵里也极是让人心惊肉跳。 许君赫道:“幸而下人察觉及时将我救了出来,皇爷爷得知此事后,当日就将我接进皇宫里,直至我七岁前,都没再见过她。七岁那年我得了储君的册封,才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我娘。” 年岁隔得久了,许君赫几乎都要忘记那个在册封大典上雍容万千的太子妃。 那时她不知吃了什么药,维持了很长时间的安静状态,册封典礼结束后,许君赫避开了一众想向他贺喜的大臣,小跑着在人群中追寻她的背影。 他记得自己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追上母亲时,伸手拽着她的衣袖累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然而她却只是转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淡声问他是哪家的孩子。 太子妃被人扶走许久后,许君赫都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没动弹。 他是个有娘的孩子,可是他娘却已经忘记了他是谁。 其后许君赫向皇帝提出请求,想让母亲暂时留在皇宫中。 圣旨下达之后,许君赫隔三岔五就去看她,尝试跟她交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后来有一回,正撞上太子妃发病之时,疯癫得砸了殿里所有东西,也想起了他是谁。她指着许君赫大骂,说他是克父的凶煞之人,本命该早夭,却与父亲换命,于是父亲死了,他活了下来。 许君赫不知道这说法从何而来,但被亲生母亲指着鼻子喊着去死的时候,他伤心地跑出了寝宫。 也是那日瓢泼大雨,许君赫跑了一路,甩开身后跟着的下人,独自站在御花园里淋雨。 跟了一路的殷琅走上前来,为他撑了一把伞。 殷琅比他大两岁,但过着常年被欺压的日子,他瘦得几乎皮包骨,身材也矮小,举着伞颇为费力。 许君赫转头看他时,他就尽力挤出了一个笑,那脸上不知道是被谁打得乌青,笑容就显得尤其难看。他说:“殿下,当心淋坏身子。” 许君赫心情烦闷,正好来了个能说话的人,他便道:“我娘不认识我了。” 殷琅就说:“那殿下还是幸运的呢,奴才的爹娘早就死了,进了宫才有口饭吃。” 年幼的许君赫顿时心生怜悯,将他收在宫里伺候。 后来殷琅搬进东宫,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洒扫太监,但再没有人能够欺辱打骂他,也能在冬天领厚实漂亮的冬衣,吃上暖和的食物。 太子妃在东宫住了下来,许君赫每日下了学都会去看她一眼,有时被她骂了自然要生气,但隔了四五日,还是会再去。 殷琅也安心地在许君赫的寝宫前扫地,只等着许君赫早课出门,下学归来时躬身道一句“恭送殿下”,“恭迎殿下”。 如此相安无事两年,许君赫长至九岁。 那日他去看母亲,却发现母亲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华服与下人说笑。 他原本不敢靠得太近,站在树后看着,却不料太子妃一个不经意的转头发现了他。 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冷漠,或是疯癫,而是冲他招手,唤道:“赫儿,过来。” 那是许君赫第一次听到母亲亲昵的呼唤,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走到太子妃面前。 她将宫人屏退,拉着许君赫的手左看右看,笑着说他长大了,眉眼间也有了太子的模样。 许君赫乖顺地站在原地,被她捏捏手臂,又摸摸头,这是生平从未有过的体验,也是他一直渴望的情感。 太子妃起身去内殿拿了糕点来,说要喂他。 从小到大,凡是许君赫要入口的东西,都要被宫人仔仔细细查验,确保安全之后才能吃。 可许君赫看着面前温柔的娘亲捏着糕点递到他嘴边,却没有传唤宫人进来查验,而是张口吃下了记事起,母亲喂的第一口东西。 也正是这个东西,险些要了他的命。 “我从未怪过我娘。”许君赫淡声说:“她只是生病了。身边的老宫人都说,我娘曾经是个温婉善良的人,连看见路边有人打狗都派人去阻止,更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人。她喂我的那口撒了毒的糕点,是别人想利用她的病,借她之手杀了我,我都知道。” “但是皇爷爷得知此事后,不仅将东宫的太监全部处死,还将我娘关入了荒院之中。” 殷琅就是那次事件里唯一活下来的太监,因为是他发现了许君赫中毒,并将许君赫一路背去了太医院。 皇帝曾对许君赫说,若为君王,第一个要舍弃的,便是“仁”字。 天子无情,最忌讳优柔寡断。 太子妃与恶人勾结,想要谋害储君性命,即便他是许君赫的亲娘,皇帝也绝不会留她性命,更何况这是她第二次差点杀了许君赫。 但皇帝却要许君赫亲自去做这件事。 便是给许君赫上第一课——凡想要伤害自己的人,绝不可手下留情,哪怕是至亲。 许君赫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只是还没等下身体养好下地为母亲求情,太子妃就自己吊死在了荒院之中。 那年许君赫生死一线,没了母亲,同时背负上逼死母亲的骂名。 “其实我先前就隐约察觉到贺尧的不对劲,但并未查出什么,又思及我与他多年感情,相信他不会背叛于我。”许君赫慢慢地眨着眼睛,将涣散的眼眸微微遮掩,轻声道:“多年前皇爷爷教我的第一堂课我没及格,多年之后依旧如此。我不是输给了他们,我是败在了一个‘仁’字上。” 许君赫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从不将多余的怜悯分给别人,也不会因为看见谁受苦难而动恻隐之心。 可来了泠州之后,他似乎在悄然改变。 “先前我来泠州时,此地的高僧曾说我业障缠身,我还不信。”许君赫低下头,语气落下去,“如今想来的确如此,好像在我身边的人,都要遭遇不幸,所以我得到了惩罚。” 若他更无情,更心狠一些,在察觉到贺尧身上有丁点端倪时,不管有没有确凿证据都应该将他当场处死,或许殷琅就能逃过死劫。 皇爷爷是个好老师,他却不是个好学生。 “什么惩罚?”纪云蘅问。 许君赫:“变成狗。” 纪云蘅听到这个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开口,“良学,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凝望着许君赫的侧脸,语速缓慢道:“不管是你的父母还是殷大人,他们的不幸是背叛者,加害者的错,怎么能归咎于你?为王者心中怀仁又有什么错呢?倘若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将来真的成为君王,那这天下会有多少受苦受难的百姓呀。” 许君赫眼眸微睁,神情颇似讶异。 “我认为君王就是要有仁心,如此才能造福百姓,成为人人爱戴的君王。”纪云蘅大放厥词,肆意地谈论自己对君王的见解。 许君赫却满眼迷茫。 从小到大,他都谨记皇爷爷的教诲,从不动无用的恻隐之心,不管路边的人多么可怜,他都不会转头多看一眼。 他的心容不下那么多善良。 可来到泠州之后,他变成小狗,通过小狗的眼睛看见了纪云蘅。 住在破烂小院里,吃着剩菜剩饭的纪云蘅;因房顶漏水而睡在桌上,被人欺负也没法反抗的纪云蘅。 她发着高烧,抱着他的脖子哭着喊娘的那日,是他心软开端,也是他“仁”心的由来。 来到泠州之后,他在日落之时变成小狗,才得以看见这一切。 否则以他身居之位,他的视线一辈子都落不到被困在小院的纪云蘅身上,更不会落在其他受苦受难的百姓身上。 这是泠州的神明给大晏的储君上的一堂课。 许君赫在这一刹醍醐灌顶,手腕上戴着的奇楠木珠串在顷刻间莫名其妙地断裂,圆滚滚的珠子散落在地,滚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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