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连呼吸都急了几分。 她是皇家人,君君臣臣那一些规矩,刻骨铭心。 她知道云嫣也是一样,云嫣懂道理、知进退,其实也不止云嫣,徐简是,阿蕴更是,这些伦理纲常从小到大、深入骨髓,以至于遇事之时都不会犹豫与迟疑。 不会后悔,并不代表着不会遗憾与痛心。 知道应该,也不代表着不会追忆与怀念。 人心就是如此,全是肉长的。 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道理无需讲,宽慰亦乏力,皇太后只是搂着林云嫣,良久沉默。 御药房里,方公公见马嬷嬷又来了,不由愣怔。 不止他,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马嬷嬷太晓得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了,越避着人、越吸引人。 她请方公公借一步说话。 没走远,就在殿外廊下,她压着点声音:“曹公公去东宫拿来了,可惜没有存好,恐会影响药效,皇太后就让我再来这儿挑一根。” 方公公一言难尽。 好好的药材,得多糟蹋,才能让皇太后不得不再来要? 他往殿内看了一眼,见里头一个个好像都在竖着耳朵,便道:“你先前有没有看上哪一根?杂家直接给你拿出来,别再从头挑一遍了。” 马嬷嬷苦笑:“不是我找事,看到还满意的、我也没记它的编号,方公公你还能看不出来,原就是想问殿下要的。” 方公公苦哈哈的。 他看出来的,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是神仙打架。 郡主向东宫发难,本以为他们御药房就是个引子,摘出去就没事了,没想到最后又绕回来。 哦。 刚怎么说的来着? 曹公公去东宫拿的,竟然是曹公公去的! 再算算时间,从郡主离开御药房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见讨虎骨讨得很不顺利。 而郡主在拿到一根虎骨的状况下,皇太后还能让马嬷嬷再来一趟,想来站不住脚的是太子殿下了。 这真是…… “你跟我来吧,”方公公示意马嬷嬷跟上,“动静小些。” 两人去了内殿,方公公找了个心腹内侍取虎骨,避开那一群人让马嬷嬷挑了一根。 可这事儿哪里真的能瞒过所有人? 也不用半天,御药房里活络的都知道了,马嬷嬷又来挑走了一根虎骨,再凑上小于公公两次进出翠华宫、曹公公亲自去过东宫的消息,最多三五天,宫里渐渐就会凑出了不同的“可能”来。 作为大内侍,曹公公显然是最早听说的。 他从东宫回来后就禀了圣上,只说经过,用词谨慎。 即便心里想着太子殿下这事弄得不漂亮,曹公公也不会在御前说三道四,因为圣上心里自有判断,他多嘴多舌才是笨人所为。 而后,他听说马嬷嬷又去了御药房。 使人去打听了下,才晓得是东宫那根虎骨保存不当。 曹公公并不清楚虎骨是从画缸里寻出来的,但想到东宫库房那乱糟糟的样,也猜得到不会好好收着。 不止虎骨,其他物什大抵也是如此。 赏给太子的东西,折腾成什么结果,按理也轮不到曹公公计较,可他又不能全然不放在心上。 先皇后留下来的不少旧物,大部分都收在圣上寝宫,另有一些早几年陆陆续续赏给了太子,那些若有个损毁…… 曹公公悄悄看圣上,心说,真就麻烦了。 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硬着头皮来? 曹公公很是纠结。 圣上应该会在忌日前解了殿下禁足,但毕竟闹了这些事,少不得要训导一番,更少不了用先皇后来提点殿下。 指不定那时候,圣上惦念着惦念着,想到些什么陈年旧物。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心里有数吧,起码他得有数。 惦记着这事,曹公公抽了个空,亲自对册子,把这些年赏过去的遗物都列了出来,又让人揣着单子去东宫交给郭公公。 “告诉他,这上头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坏。” 郭公公接过单子,看着那满满当当的字,眼前一黑。 殿下不让点库房,曹公公又要点库房,他夹在中间,这…… “曹公公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些了?”郭公公问。 他还不知道外头事,等听说慈宁宫又问御药房拿了根虎骨,他只能长叹一口气。 郭公公召来了小曾子。 小曾子看着单子亦是头昏眼花:“真要再查?郭公公,库房那样您也看到了,缺什么坏什么,跟小的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以前弄乱的。” “杂家知道!”郭公公低声喝道,“现在查明白,还能推给原先那群人,拖得久了,你我都占不到好。尤其是曹公公那儿明明白白的单子都下来了,但凡虚报过,以后就说不清了。” 李邵注意到,库房那儿又开始折腾了。 他把郭公公叫到跟前,问:“徐简又让宁安来讨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一根虎骨还不够他用的?” “不是郡主,”郭公公赶忙解释,“的确是好些时日没有清点过了,就……” 他也不晓得太子怎么会质疑到辅国公那里去。 依他看,讨虎骨也是郡主的想法,与辅国公无关。 辅国公在御前本就能说得上话,他要寻药,圣上还能不答应?根本不用让郡主出面、从慈宁宫那儿绕一圈。 “我那天说了不用点。”李邵的火气上来了。 当时明确说过的事,底下这些人竟然“卷土重来”,这里是东宫! 这些人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子! 郭公公不敢顶着李邵的怒火,老实道:“是御书房送了个单子来,让把上头的东西点出来。” 李邵大步向外,走到库房外,张口问单子。 这一看,他就看明白了。 字是曹公公的字,他认得;东西应该都是母后的东西,有几样名字他看着眼熟。 他只是吃不准,这到底是父皇的要求,还是曹公公做大、来东宫指手画脚。 不过,这单子也在提醒他。 母后的忌日眼看着要到了,他很快就能出去。 到那天,他要好好问问曹公公,也要好好去看看徐简的伤。
第320章 借此推一把(Abbey30打赏+) 李邵把单子又递了回来。 郭公公毕恭毕敬伸手去接,手指还没有碰到纸,李邵就先松了手。 纸张落下来,一阵秋风过,吹得又往边上飘开去,郭公公赶忙探身去追,等他接稳后转头一看,只看到了太子殿下回大殿的背影。 小曾子上前来,大着胆子问:“您看……” 郭公公什么也不看了,把单子交给小曾子,嘱咐他认真整理库房后,迈步离开这儿,寻了个转角避风处,抬手抹了一把脸。 真凉啊,那阵风,都刮到他心里去了。 万幸的是,殿下默许了。 只要有这份默许在,他们办事总归容易些。 郭公公是吃不准李邵的脾气了。 这几个月里,要说殿下性子差,其实也还好,没事时殿下不耐烦他们围着,但也没有恶言恶语、故意寻事,比起他以前见过的、听过的那些折腾人的主子,算是好伺候的了。 可要说殿下是个好脾气,那显然也不是。 郭公公往大殿那侧看了一眼。 他想,殿下就是“与众不同”,你以为的大事、殿下不以为然,你眼里的小事、殿下能跳起来。 就这种猜不到,反而越发让人小心翼翼起来。 殿内,李邵靠躺在榻子上。 窗户都关着,闷是闷了点,好在听不见库房那里的动静,不至于那么吵。 他在想母后。 母后蒙难时,他不过四岁,太小了,与母后曾有的那些相处都模模糊糊的。 而且,出事那天他受了惊吓,完全想不起来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也不记得他如何回到京中,他前前后后病了许久,好像还做过一阵子的噩梦,醒来后只记得哭,梦里情景又都模糊了。 再之后,他倒是从惊梦里走出来了,但也随着时间流逝,母后离他越来越远。 他只能通过父皇以及其他人的讲述来勾勒母后的形象。 这几年,李邵就更难得去想了。 想那些干什么,想得再多,母后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他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可李邵这会儿不得不想,曹公公让人清点库房里的母后遗物,到底是要做什么? 想得心烦气闷,他起身倒茶,水壶里却是空的,气得他抬声唤人。 进来的不是郭公公,而是一位小内侍,李邵记得他姓冯。 冯内侍低着头,态度特别恳切:“郭公公不在,您有什么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李邵指了指水壶。 冯内侍会意,麻溜地添水,又另给李邵泡了茶。 李邵问道:“曹公公送单子来时,怎么和郭公公说的?” 冯内侍小心翼翼答道:“小的当时不在边上,听说是御书房一位内侍跑的腿,不过……” 李邵抬眼看他:“不过什么?” “小的听说了另一件事,”冯内侍上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那日郡主问您讨了虎骨之后,她身边那嬷嬷又去御药房要了一根。出宫时带走的是两根。” 李邵手里的茶盏放了下来,眼中阴沉沉的。 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那天是宁安和她背后的徐简没事找事! 御药房的虎骨能用,偏要来东宫讨要,他后来都给了,又不领情。 仗着慈宁宫宠着,父皇又好说话,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徐简妄图把他当傀儡? 想得很美! 这几句对话,郭公公并不知情,他又去了库房那儿,焦头烂额。 单子上的很多物什都还没有对上,只一样大件些的,粉彩山水嵌银丝的沉香木落地插屏被搬了出来。 脚架裂了条缝,山水上染了污色,小曾子拿干净帕子擦,毫无用处。 他哭丧着脸问道:“郭公公,当时赏下来的时候是好的还是坏的?” 郭公公哪里会知道。 他都不晓得怎么开口去问曹公公! “先这样,”他木着脸,道,“你把其他的东西也都对一对,到时候缺什么、坏什么,一并记下来。” 这么一来,触霉头也就只触一次,比一次次反复去强。 郭公公收拾了下心情,转身往大殿走。 一进去,他就察觉到李邵闷着火,他对此倒也不意外。 李邵问:“整天憋在东宫,都不清楚外头的事了,郭公公有什么新消息说来给我解解乏?” “小的也没有出去,”郭公公答道,“没有新的能给殿下解乏。” 李邵上下打量他。 连冯太监都知道的事,郭公公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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