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简还没有学会她的不阴不阳,他们也没有经历过磨难,没有几年之间里磨合出来的信任与熟悉。 一时间,林云嫣不太适应,但她心底里也明白,有些事情还是这么沟通更直白。 这一回,徐简应该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林云嫣稳着声音,一字一字道:“你说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改变,哪怕改一种方式,依然有必定会发生的、注定的事。 就像是那两箱金砖,注定了有人会陈尸大雨夜,以前是陈桂,现在是李元发。 就像是徐夫人一定会见证刘靖的‘背叛’,会见证他与你失和,以前是刘靖占了上风、现在是你。 那么,还有什么让国公爷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你的腿伤吗?” 话音落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风依旧在敲打着窗户。 徐简沉默了会儿。 林云嫣笑了笑,伸出手,指尖沾了沾茶盏里已经冷了些的水,在桌上左右各画了一个圈。 “你说裕门关负伤时,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你都敢捆太子回关内了,又怎么会看不住他,让他再次出关?” “当时被你一激,盖过去了,直到那天徐夫人的话,让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徐夫人有一段梦,你背着她,你的腿是好的,直到刘迅一刀砍在了你的腿上。” “所以,腿伤是注定的,不管是谁的刀子、什么方式,对吗?” 徐简的唇微微弯了弯,又压了回去:“阿嫣聪慧。” 简单四个字,答案倒是给了。 林云嫣吸了吸鼻尖:“一共几种方式?” 徐简的嗓音沉沉:“管住李邵不让他涉险,把他安安稳稳送回京城,我会在与西凉交战中负伤;我也可以不当先锋,杀退西凉,但还有刘迅;总得来说,让李邵犯浑更有利些。” 林云嫣被“有利”两字弄得眼睛又红了。 确实有利。 让圣上愧疚,让李邵七上八下,甚至还能算计着把腿伤控制在他想要的程度。 能上朝,能行走,不怎么耽误事儿。 难怪徐简先前会说对“伤势还算满足”。 林云嫣又问:“与李邵关系失衡是注定的,不管你有没有因他负伤?李邵犯浑也是注定的,所以你坐视、甚至让他犯浑?” 一连串的问题,但林云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徐简是什么人? 老国公爷教养大的,根正苗红、最准了忠义,他在明知李邵会走偏路的状况下,他的第一选择只会是把李邵掰回来,而不是直接筹划着废太子。 只有掰过却没有用,那条路走不通,徐简才会另想他法。 徐简苦笑,以作回答。 “每一次都走很久吗?”林云嫣哑声问。 徐简摇了摇头:“也没有,其实很混沌,不似现在这样每一日都很清晰。时间有时很慢、有时又一闪而过,能从中抓到一些,又抓不完全。 徐夫人有些话讲得没有错,前路全是岔口,很多时候找不到对的路,只能去试,一条条试,试出一个结果来……” 徐简讲得很简单,林云嫣听到的却全是艰涩。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能领会那天徐简说过的话。 “走过了,就知道对错了,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徐简告诉她的“能走通”,建立在了他曾没有走通的那一条条混沌的、不清晰的道路上…… 林云嫣的疑惑解了大半,思绪也比前一刻更清楚了些。 她前倾着身子:“国公爷说过,徐夫人迟早会疯,你看过她各种发疯状况,可是、可是现在她没有疯,对吗?” 徐简道:“是。” “所以,”林云嫣顿了一下,一瞬不瞬看向徐简,目光沉沉湛湛中,映着的全是他的身影,“我能不能认为,这一次,会有一些改变不了的‘注定’可以改变?” 徐简哑然。 外头风声似乎停了,耳边取而代之的是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他的,林云嫣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徐简眉宇松弛了下,又笑了。 笑容一闪而过,他说的还是那四个字:“郡主聪慧。” 林云嫣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聪慧什么? 还不是被徐简弄得灯下黑。 若不是今儿她出手果断,怕是逼不出这些话来。 泪光之中,视线朦胧,徐简的轮廓都模糊了几分,林云嫣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落在了徐简的膝盖上。 她避开了徐简受伤的位置,也没敢用多大的力气。 “那能不能试试,让腿伤好起来?”
第334章 阿嫣长高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没有答案。 提问的林云嫣心中没有任何答案,也知道听了她问题的徐简无法给出答案。 一条条道路交错纵横,可除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谁也不能断言。 泪水滴下来,落在林云嫣的手背上。 她很难形容自己心底里的情绪,那些翻滚着的、沉寂着的,搅和在一起,分辨不了也没有心思去分辨。 明明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她这些时日里纠结过、斟酌过的,甚至也预设了一些结果,徐简的回应不算在她的意料之外,可真正听他讲述之时,林云嫣才明白,所有的心理预期都是不够的。 徐简说得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平铺直述,略过了很多细节,只留下最关键的信息。 可背后,当真就如此简单了吗? 他要走过多久,经历过多少对与错,才能确定什么是必然、什么是改变? 道路弯且长,每一步的岔口又都通向何方? 时间在变、状况在变,这一次的“对”,在下一次不同的局面下,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吗? 运气…… 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事实上,再给林云嫣一次机会,再让她回到一年多以前,她都不敢说能横冲直撞出一个与今时今日一样的结果。 而徐简呢? 他握在手中的这个“现在”,他又横冲直撞了多久? 冲撞到,他连自己的腿伤都能算计得明明白白。 把李邵捆回裕门、又让他溜出去,在与西凉军的交锋之中把遇险的李邵从人群中带回来…… 徐简选择了受伤的方式与轻重,但其中风险,绝不是他一句“更有利些”就能一笔带过的。 战场千变万化,多少人算不如天算。 一旦李邵有点儿损伤,这就不是“有利”了。 也难怪徐简原先不提,几次被她问到了面前都把话题带开了。 徐简不是不信她。 徐简就是太知道她了,知道她明白所有之后,会难以抑制地去想他走过的每一步。 漫长的、孤独的、看不清前路、却又不得不面对失败的每一步。 而现在,他们依旧在路上,依旧要不停地去试错。 连那句“郡主聪慧”,说到底也就是徐简安慰她而已。 可她却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就像上一次,徐简告诉她“能走通”一样,其实也没有道理,但她就想去信。 眼睫还沾着泪,林云嫣抬起头来,看向徐简:“我猜的,你想要改变,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就必须改变,但你又惧怕改变,因为我也在,是不是?” 徐简垂着眼,视线交错间,喉头不由自主地上下滑了滑。 小郡主真的太敏锐了。 即便是话赶话一般地推进,没有多少让林云嫣思考整理的时间,但她就是能一针见血地抓到要害。 他原本都已经习惯了。 一次又一次地,混沌的、混乱的,有时候前后失序的,甚至还有没头没脑的。 他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睁开眼睛时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每一天都在变,前日是皇太后薨逝的永嘉十七年暮春,昨天是永嘉十四年、刘迅金榜题名,今天一问,到了永嘉十五年的某一天,他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林云嫣扭头就不理他了…… 没有前言后语,大事上还能梳理,小事情根本连回想都不知道从何回想起。 好在那之后,时间突然稳定了,他从永嘉十年的裕门关,把李邵安安稳稳地送回了京城,他以为能有条不紊地驻守边关,却在隔年挨了西凉人一刀。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而后,他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像是迷失在了沙漠里的旅人,虽然不饿不渴也不冷,但长路没有尽头。 偶尔会有海市蜃楼,徐夫人的,安逸伯的,李邵的,当然也有林云嫣的。 他也经历过很多结局,半斤八两,不是什么好事。 习惯了之后,他反而很豁得出去。 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不起就是失败,败了能重头再来那就再来,不能就拉倒吧,彻底死了也不是不行。 总比这么折腾强。 可现在,他的确是“惧怕”的。 这一次,时间的推进稳定着,每一天都是有序的,他必须谨慎。 因为他得带着林云嫣。 因为这是他在那么多的混沌里,争取到的最好的“开始”了,甚至可以说,虽然没有废掉李邵,没有把那背后兴风作浪的人揪出来,但他占据了一部分的先机。 搁在以往,徐简极端些的时候,他说不定会选择最激进的手段。 路口那么多,那就乱走一通,踩掉的坑越多,重来之时,他的机会也越多。 但这回不可以。 他自己可以弄砸了,但他不想让小郡主也这么砸在里头。 在那些改变之外,徐简保留了一些“必然”,用这些他一遍遍重复出来的必然,来保留一些熟悉,不至于因完全陌生而崩塌。 “是……”徐简开了口,就那么一个字,却喑哑地差点发不出声来,稍稍调整了下,他才又补充道,“因为你在。” 林云嫣垂下了头。 她没有再坐在椅子上,就这么蹲在徐简身前,额头抵着她压在他膝盖上的手背上,在徐简看不到的地方,几次张口、又几次咽下去。 还要再问吗? 再问一个她对答案心知肚明的问题。 比嗓子先绷不住的是眼泪,刚还是一颗一颗落的,忽然间连成了串,忍都忍不住。 徐简知道林云嫣哭了,纤瘦的肩膀颤着,无声的哭泣。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原因。 这也是先前一而再、再而三回避这些追问的最重要的缘由。 开诚布公到这个份上,他再藏着也没有用了。 林云嫣想问的、又开不了口的问题,那个答案,她其实都知道的。 徐简抬了下手,手心按在了脖颈上,指腹用力捋过喉结,一下一下,用力到皮肤都发红了,那股子刺痛才算是打通了被卡住的声音,他唤了声:“阿嫣……” 林云嫣的身子微微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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