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下去,”圣上道,“非得把人挖出来不可!” 曹公公应下。 圣上不由又担心起了李邵,刚要问两句,外头突然禀告,说是太子来了。 曹公公出去把人迎了进来。 李邵与圣上行礼。 圣上问:“退烧了吗?你来见朕,可是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儿臣身体好多了,让父皇担心了,”李邵说完,看了曹公公一眼,又问道,“儿臣听说曹公公把冯内侍带走了,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圣上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先回答朕,你怎么就会认为徐简装伤?你去围场,是你想打猎,还是想试徐简?” 李邵一心找冯内侍,却被圣上继续追问,一时面上不大好看:“您的意思是徐简没有装伤?” 圣上从大案上拿了徐简那折子,让曹公公交给李邵。 李邵不知何意,接过来一看,唇角抽了好几下。 真是,巧舌如簧!冠冕堂皇! 父皇喜欢听什么,徐简就说什么。 “他……”李邵冲口想说,对上圣上锐利的目光,心里一虚,到底还是改了口,“他救了儿臣,儿臣很是感激,他与那黑熊搏斗的样子,着实不像有伤在身。” 李邵这番推卸,圣上听着并不满意。 可这一次,他没有驳斥什么,面上看不出具体情绪,问道:“半夜里状况紧急,朕也是听曹公公说一些、小于公公说一些,早上又听御史、陶统领他们讲了讲,但他们毕竟都是后来的,起先林子里的状况,也只有你最晓得,你慢慢跟朕说一说。” 话已至此,哪怕李邵万分想知道冯内侍的状况,也按捺住性子,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父皇先入为主,信了徐简的那些,此时他必须把局面扳回来。 想着这些,李邵开口,自然是往对徐简与林云嫣不利的事情上说。 “儿臣是想去围场,但也没想到昨日就去,您让曹公公来礼部传话、等所有人准备妥当时都已经中午了。” “冬日本就天黑得早,儿臣实在着急,宁安却拖拖拉拉的,在城门口还下了车,耽搁了好一会儿,引得老百姓都张望了。” “迎面遇着那黑熊时,徐简那两个亲随让侍卫去寻人,其实他们本事高强,完全可以把那黑熊引走。没有儿臣这个累赘在,他们更好对付那畜生。” “儿臣在里头都绕晕了,突然看到徐简赶到,当下十分惊讶。您是没有看到,他背着光来的,突然从坡上骑马冲下来,儿臣几乎以为是神兵天降。” “他那身手,一点不似有伤在身,那熊瞎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一把铲子就让那畜生团团转。儿臣当时真的吃不消了,想说让亲随带儿臣先走,徐简又不答应。明明是他自己的亲随,有没有能耐,他还信不过吗?” “后来天黑了,儿臣又冷又饿又乏,得亏那熊瞎子被砍去一条胳膊,好几次儿臣都觉得那畜生已经抓到儿臣了。” “再后来,御林们陆续赶到,合力杀了那畜生,儿臣一口气松懈下来,再睁眼时已经被送到围场外头了……” “儿臣说的都是实话,儿臣没伤没痛的人,在林子里爬了一天都撑不住,徐简若真有伤,他怎么和那黑熊斗?” 李邵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的,拿起茶盏就喝了。 曹公公见状,恭谨与他添茶,心底里长长叹息一声。 别看圣上面色不显,但曹公公能猜度出他的心情。 圣上心情糟透了。 因为殿下讲郡主“拖拖拉拉”,无疑对上了他之前禀报过的“冯内侍的挑拨离间”。 殿下听进去了挑拨,那在圣上面前提及郡主,殿下抱的不就是要让圣上也对郡主不满的想法吗? 这番话从最初就立场分明了,后头的那些,把辅国公说得英勇无双,岂会是好话! 可殿下指出来的那些,国公爷与郡主在此之前就给了圣上答案了。 不是被问起后补充答案,而是早就回答过了,再让圣上看到问题…… 这一前一后的顺序反了,落在圣上心里,感觉完全不同。 李邵话里的意思,连曹公公都听得出来,又怎么能瞒得过圣上? “你武艺远不及徐简,韧性也远不及他,他十四岁能单枪匹马与军中将士们打车轮战,打得人人服气,靠得不仅仅是武艺,还有韧性,屏住一口气不松懈的坚持,”圣上深深看着李邵,道,“邵儿,你没吃过那种苦,你不理解,朕不说什么。 朕只告诉你,没让人护你先行离开,不是徐简不想,而是不能,那只熊瞎子的目标一直都是你。” 李邵面红耳赤。 父皇在这时候这么夸赞徐简,落在李邵耳朵里,与驳斥他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是两个大耳刮子似的,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而最后一句话,让李邵又愣住了。 熊瞎子的目标是他? 他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不是,徐简连这个都胡说八道了? 李邵情急着想要反驳:“儿臣又没有招惹那畜生,怎么会……” 圣上却对他摆了摆手。 徐简尽力了。 熊瞎子体力不支,被徐简砍去一条胳膊后,它都在御林的围剿之下坚持了那么久,甚至还反手伤了几十号人,这么一头畜生,哪怕徐简真的身强体壮无病无痛的,都不敢说能应对得更好。 “你提宁安,”圣上揉了揉眉心,围场事情问过了,现在的重点是那心怀不轨之人,“你无端端提宁安做什么?” 李邵语塞:“这……” 他为冯内侍来的,但他总不能说,是冯内侍的话让他意识到宁安的小动作吧? 圣上继续问:“朕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徐简伤好了?他在装?你亲眼看到徐简活蹦乱跳了?” 李邵张了张口。 他没有看到,但冯内侍使人跟着徐简,在彰屏园看到了。 圣上不用李邵发声,只看他反应就明白许多,直接问:“是那个姓冯的太监,对吗?他告诉你徐简装伤,也是他跟你提宁安。” 李邵的呼吸一紧。 他是害怕的,被父皇这么逼问,李邵怕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内心深处,他也知道,鸡皮疙瘩之下还有激动与兴奋。 多刺激啊,多喜欢啊! 每品尝一次都会血液沸腾,那这一次,他能全身而退吗? 他要怎么和父皇解释…… “儿臣,”李邵的喉头滚了滚,嘴唇颤着,紧张与刺激交杂在一起,“儿臣去围场,不是为了试探徐简。 儿臣是听说他伤好了,可他却只上朝点卯,没有依您的意思、随儿臣观政,想来应该是新婚燕尔,他想多陪陪宁安。 正好儿臣想去围场,想打些野味给您和皇太后,让徐简跟着去,一来是让您放心,二来想着他们夫妻去围场也是消遣。 儿臣其实也想过,徐简可能也要一个契机,别腿伤好了,他反倒因为心病不敢扬鞭……” 一旦起了头,之后的话就如流水一般,慢慢顺畅起来。 “都是些稀里糊涂的念头,儿臣很清楚,这个时节很难打到野味,只能碰运气,”李邵摸了摸鼻尖,“所以,当儿臣看到那头鹿时真的特别高兴。 那头鹿一看就肥壮,烤起来很香,儿臣一门心思都是把它带回来,最后越追越深。 可惜没追上。” 圣上闭上了眼睛。 耳边,不再是李邵的声音,而是葛御史在金銮殿里的慷慨激昂。 “寒冬、腊八,是什么让殿下在这等时候非要去围场狩猎的?是想给圣上、给皇太后再猎两头鹿回来尝尝肉腥味的孝心吗?!” 孝心啊…… 邵儿的孝心,在这时候表露出来,是真心,何尝又不是手段呢? 几个时辰前感受到的事,此刻又体会一番,这滋味…… “那姓冯的太监,”圣上睁开眼,直直看着李邵,“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被带走了吗?他和王六年是一伙的,明白了吗?” 李邵的脑袋轰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他都没反应过来王六年那人,下一瞬他领会过来,愕然看着圣上。 他不敢信,他怎么能信? 他身边的内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路人? 可父皇不会骗他,父皇会这么说,自是有证据。 “为什么?不应该啊?”李邵喃喃着,什么刺激、激动、兴奋都在顷刻间被吹成了齑粉,他顾不上那些了。 “你是皇太子,你说为什么?”圣上反问,“他让你琢磨徐简的伤,为的是什么? 朕原就跟你说过,徐简是你往后得力的臂膀,所以,会有无数人想要挑拨你与徐简的关系。 邵儿,你得分清楚,谁是真心向着你的,谁又在害你。” 李邵迟迟无言。 冯内侍在害他?徐简反倒护着他? 嘴上无声,心里却在尖叫。 也许冯内侍真的被曹公公抓到了把柄,可徐简那人,李邵可以千真万确地说,徐简对他心存恶意,徐简绝对想拿捏他,徐简在思量的、谋划的那些,与父皇看到的不一样! 但他说服不了父皇。 他没有证据! 父皇不信他,父皇更信徐简,这一本折子,是的,他手边的这一本折子,虚伪至极,就像徐简那个人,道貌岸然! 偏偏父皇就吃徐简那一套! 见李邵面上各种情绪翻涌,圣上也不想继续与他说什么大道理。 说得再多,也要靠邵儿自己悟。 “你先退下吧,”圣上道,“回东宫去,外头冷,当心夜里再起热,身子养好最要紧。” 李邵闻言,只能压着不忿,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见李邵迟疑,还是道:“那冯太监肯定和王六年是一伙的,殿下,这些人居心叵测。” 李邵看了他一眼,含糊地点点头,走了。 曹公公目送他,再回到御前,就见圣上靠着椅背,眉宇之间全是疲惫之色。 “圣上,”曹公公斟酌着,“盯着殿下的人太多了。” “他这个身份,这都是他需要承担的东西,”圣上睁开眼睛,道,“皇兄、大哥他在的时候,难道没有被人盯着吗?他甚至为此丢了性命!” 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无论是已经坐在上面了,还是以后会坐在上面的。 得绷紧一根弦,得小心再小心。 邵儿的路比其他储君都好走,史书上那么多皇位传承,有几个不是在兄弟搏杀间拼出来的血路? 即便是他李沂,他不是主动参与进来的,却也是亲眼看着兄弟们争斗,在那些谋算之下,他失去了夏氏,一步步走到今天。 邵儿走着最好走的路,却没有好好走。 能力不足吗? 圣上不那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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