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下头,不去看那边的人,仿佛看不见就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他害怕那为难会变作厌恶,但是却更无法接受对方就此离去。 梁涣并没有在芙蕖宫留太久。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很注意分寸的。毕竟只是酒醉后的一次失误,就让局面演变成现在的模样,同样的错误,他当然不想犯第二次。 只是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芙蕖宫外的两个人。 是紫绛和福意。 梁涣常来芙蕖宫,对卢皎月身边的大宫女很熟悉,他也很快认出了另一个人——梁攸尚身边的亲信宦官。 芙蕖宫闭门谢客,前来问候的人不少,韩王府也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可出奇的。 梁涣试图这么说服自己,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忽视那边两人之间不同一般的气氛。 若只是遣人问候、随便打发一个人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派自己身边的亲信?大宫女的态度往往代表着宫殿主人的态度,紫绛待对方太亲近了。 梁涣还想要压下那些无端的猜测,却见福意递了个册子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紫绛伸手收下了。 梁涣不由想起那一日阿姊往袖子里藏的画册。 ——是它吗? 福意确实是来送画册。 不过并不是已画完的新本,而是只有半册的手稿。 其实福意也觉得奇怪,他家王爷作画从来一挥而就,少有迟疑的时候,便是画一整本册子也用不了多久。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修修改改的、怎么画都不满意。 直到听闻芙蕖宫这边病了,才急急忙忙打发他过来问候。 紫绛当然不可能对外说皇后的病是假消息,故而这会儿只是道:“只是前些日子过了些暑气,又有点累着了。暂且歇上几日,待看看情形如何。” 紫绛也没法给什么准话。 帝后的谈话她自然不敢去偷听,但是看殿下这几日的脸色,她约莫能猜到,这离宫之事帝后之间恐怕还没有商谈妥当。这“病”如何,她也只能对外给点笼统说法。 福意却不知这背后的弯弯绕,听紫绛这么说,也当皇后只是入夏后的偶感不适,并不是什么大碍。他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 了解病况后,他又开始“解释”手里这画册的来历。 “我家王爷听闻皇后殿下病了,甚是担忧。只是这个宫中不管是御医还是药材都远胜王府,他思来想去也无甚可做的,便去了一趟句阳先生府上,将这画稿要了来。虽说还未画完,但也有些内容,可聊作打发时间之用……心绪舒畅,病体自然消散,也是我们王爷一点心意。”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福意特意加重了“句阳先生”这几个字。 不过紫绛显然并没有捕捉到个中含义,只是点头笑道:“韩王有心了。” 福意:“……” 是“句阳先生”,不是“韩王”。 他想起自己离府前、主子那千叮咛万嘱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意思成功传达到了没有。 不过被交代的话还是要接着传的,他继续:“我家王爷说了,这画册毕竟还没定稿,皇后是有什么满意的或是不满意的,尽可以都同他说,他去转告句阳先生。” 紫绛只是稍微意外了一下,很快就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虽说这世道下,入仕为官才是正途,画这些册子的,要么是不入流的画匠、要么是落魄的文人,不管是哪一个,得了皇后青眼都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当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着。 故而她这会儿只是顿了下,便微微颔首,很随意地道了句,“我知道了。我会把这话转达殿下的。” 这么说完后,却看见对面福意神色怪异,不由问,“怎么了?” 福意:“……不、没什么。” 不管是他家殿下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所谓“句阳先生”,等闲都不给人改画,这会儿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却被这么轻飘飘地回应,他不免觉得微妙。 不过想想,那边的毕竟是皇后,倒也多了几分理解了。 紫绛当然如实传达了福意的话。 只是在转述之后,又对卢皎月道:“殿下想要这画册,可是先前就看出此人有非常之才?” 她家殿下这些年间也青眼过不少文人,现下多半都在外任一方要员、政绩颇佳,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卢皎月却被问得沉默。 她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这种错觉,谁家看春宫图会看出画画的人有没有才华?她就不能是单纯地、纯粹地想看点有颜色的东西吗? 说到底,她都素了这么多年了。 虽然说她不是胡来的人,但是有点想法很正常吧?她又没有出去找人! 话虽如此,但是在紫绛那种“殿下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眼神逼视下,卢皎月还深感压力。 她僵了大半天,在对方眼神变得疑惑之前,她终究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下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给出了回答。 就是这么一来,再看手里的画册,就觉得脸皮隐隐发烫。 偏偏紫绛还忧心忡忡地问了句,“殿下脸怎么这么红?可别是发起热了?” 卢皎月:“……” 她不得不肯定,有时候“坦然承认这种事”还是有点难度的。 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是,卢皎月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把紫绛打发离开,再翻开新画册一看,发现这次的册子完全成了净化打码后的纯情版本。 两份册子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上一本册子虽然也没有一上来就是教学流程,但是无意间碰个小手、不小心撞个满怀,这种在卢皎月看来司空见惯,但是在这会儿还是很出格的画面实在为数不少,而且画者也在有意勾勒着人体线条,但是这一册么…… 卢皎月先飞快地浏览一遍,不出意外地发现,直到这本未完画册末尾,两个主人公连小手都没拉过。 卢皎月:“……” 倒不是说纯恋不好,但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更直白原始的东西。 卢皎月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紫绛先前的说法在心底冒了个头,卢皎月不由地重新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起了这本画册。 不同于上一次照顾大众文盲率的纯粹图画内容,这一次的画册是有字的。相较于纯图画,文字具有更加丰富的承载信息的能力,于是这一次主人公背景要更加详实,是很经典的落第才子和贵府佳人的故事。 卢皎月的目光落在那段“才子被主考官刷下去,但是却阴差阳错被佳人相中的应考策答”的情节之上。 画册当然是以画为主,这应策的内容只是提了寥寥几句,但是确实足以显出见地。 卢皎月很清楚文人那一惯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的做法,就比如说那句知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1]”,这会儿大概是为了照顾她,对方灵活地调整了双方的性别,这段“被主考官刷下去,却被佳人相中”的情节就带上了明显的隐喻含义,几乎等同于大张旗鼓地说“朝中人不辨人才,只有皇后慧眼识珠”。 卢皎月:“……” 能看明白是能看明白,但是她有时候并不想做这种阅读理解!
第159章 错认43 本来想放松心情, 突然被工作背刺,实在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卢皎月翻了几页,决定还是暂时放过自己。 白日里和梁涣闹的别扭已经够惹人心烦了, 她这会儿不太想干正事。良好的休息本身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况且能想出这么别出心裁的自荐方式也是个妙人,她要是带着情绪看这东西, 对对方也不够尊重。 这么想着,卢皎月抬手就要把这画册收起来。 侍立在旁的宫女适时上前, “殿下要把这册子收起来吗?奴婢帮殿下放罢。” 这个小宫女生了张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看起来很是讨喜。 她本来是在外洒扫的粗使婢女,但因为行事稳重周到又不多话,在宫里露了几次脸后,被紫绛提到身边当副手培养着。方才紫绛被卢皎月打发出去了, 她便代紫绛守在旁边、以供主人传唤。 卢皎月没觉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 顺势点了下头,开口吩咐道:“不用收得太往里面,我明日还要拿出来看。” 那小宫女低声应了句“是”, 眼睛又瞥向另一本画册。 也就是那本“教学本”。 卢皎月:“……” 虽说这没什么不好叫人知道的,但也实在不必让那么多人知道。 她轻咳了声, “这本便不用收了, 暂且放在我这儿罢。” 当晚,卢皎月刚刚睡下,那半份画册就被送到了梁涣的寝宫。 梁涣神色冷静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才子佳人泛舟湖上, 郎情妾意、好不令人羡慕。 梁涣看的却是这画的背景。 就算是再高明的画师也没有办法凭空造物,总要根据自己的经历见闻进行艺术加工, 梁攸尚毕竟长于宫中,所绘之景便不免带出了些痕迹,如今这湖畔的景色与兰苑有几分相似。 梁涣盯着看了许久。 盼喜当然不明白这一幕有什么特殊的,但是这画册里别的内容已经让他脸色苍白、背后的冷汗直冒。 一个王爷,送皇后这种东西…… 皇后最近还病了,可别是相思病。 也不怪盼喜这么想,当年的刘美人现在的刘太妃以貌美冠绝后宫,就连后来年华老去、容色渐衰,也依旧美得风韵犹存,一直被先帝挂念在心上。韩王长相肖似其母,更添几分清俊,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姿容俊丽。 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涣开口,“第几次了?” 看白日里紫绛的表现,明显不是第一次拿到类似的画册。 他这么问了,底下的宫女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盼喜见这反应,心底一个咯噔:莫不是韩王和皇后早有首尾? 他只觉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昏厥过去。 好在这会儿那宫女开了口,“奴婢也不知。” 像是害怕因此被降罪,她连忙接上话解释,“陛下吩咐过奴婢,不必去刻意探听消息,福意公公每次过来,都是紫绛姐姐亲自接待,到底何时送了画册,奴婢也无从得知。” 盼喜:“……” 看着皇帝随着这小宫女的话越来越沉的脸色,他不得过去捂住对方的嘴。 会不会说话啊?! 这种时候只道句“不知”就罢了,做什么非要扯上“谁去接待”? 还“每次”?! 这是怕陛下这股火烧得不够旺吗? 那宫女自然不知盼喜心底的言语,她这会儿正担心自己因为办事不力受责难,当然把知道的信息能说尽说。也是因为这个,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又补充:“奴婢知道的画册还有另一本,但因为殿下亲自收在寝殿之中,奴婢没法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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