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屏风朝东指去,恰是葛黄色的绡纱双层帷帐,流苏系绳绑着,半露出后面的桃木妆台,又道:“那妆台也是江南的木匠打造,整三年的功夫,颜色清亮,做工精细。” 再指旁侧的方角柜。 “那个柜子是和妆台一起打的,都是桃木,可以放衣裳裙子。这些日添置了些,还未填满,你要看……” “秦令筠!” 曦珠本还算平稳的呼吸,在他连番的话后,终是紊乱,头皮发麻。 方才她只顾将注意放在他身上,并未留意四周。经他这么一指,才瞧着端倪。 这是一间女子闺房的装饰。 从纱帐到几上的瓶花,再是妆台上的未曾动过的脂粉盒子,一切都太新了,似是从未住过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难捱此种凉意,将站起身,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炕桌猛然被掀翻,上面的梅花茶盏跌落在地,磕碎在坚硬的石砖,泠泠炸散瓷片,未喝的茶水溅跳,湿了她的裙摆。 一只大手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推揿在榻上。 后脑撞上围榻的屏木,一阵剧痛袭来,曦珠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还未反应过来,头发就被抓住,牵扯到伤处,疼地她还是叫了声,被迫仰起头来。 伸腿去踹,却被压住。连双手也被紧按,动弹不得。 沉压的面容覆在她上方,唇角扯动,嘲讽低声。 “你猜这儿本来是给谁住的?” 秦令筠俯首见她满面痛苦的神情,冷笑道:“这里的每一处布置,我都亲自盯过,时不时来看看,用的都是极好的家具,便是这处宅院,都是我看过五六处地后,外边的景色最好,才决定购置,想要让你出来后,住到这里,好好养身上的伤。也找好了大夫等着。” 曦珠在极痛里蹙紧眉,咬紧唇忍着,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拍打她的脸,冷声更甚。 “你得知道,那时我真是想对你好,我还从未对一个女人那般好过。” “可你呢,做了什么,是如何说服许执来对付我的?” 秦令筠回忆起了前世的那个傍晚,当他从皇宫的御书房出来,坐马车回府,想着如何处置那些太子残留的党羽。是新帝的旨意。 思索转过,念起虽是明日要去接柳曦珠出狱,但她那身被他鞭打的伤,到底要上药。断了一日,会更慢些好。 天落大雪,风寒凛冽,车辕碾在地上,压出深褶。 他还是决定往刑部走一趟。 回府换下官袍,正待出门,却门房来报,说刑部主事许执求见。 许执,他熟悉得很。 从三年前黄源府那次匪患公干归京,见到柳曦珠第一面起,就去打听了这个人,是柳曦珠的未婚夫,也是已因牵涉外室祸端而贬谪出京的卢冰壶提拔的学生,与镇国公府卫家走得很近。 却是个趋炎附势之人,眼见太子势颓将败,迅速与柳曦珠退婚,划清了与卫家的干系。 他原本想着怎么将人弄到手,经此一遭,更是容易。 本该镇国公府被禁军围困之后,上面旨意下发,等着流放卫家女眷子嗣,而柳曦珠并非卫家人,到时她的去留,便是他能掌控的。 可意外发生,那封去往北疆的信,让才登基的新帝震怒不已,害怕卫陵率军回京,当场拍案,就要处死柳曦珠。 他依靠从龙之功,跪地一再力保,才免去了她的性命之忧。 但犯下此等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一顿鞭子后,更需信件里的呈词。 与此同时,京师三大营以及禁军连夜调遣,做足应对北军的准备。 不过幸好的是,最终卫家军尽数折损在雪谷,卫陵也领兵战死,没能回来。 至于之后北疆混乱,炸营频发,狄羌一次次突破防线,领土丧失,直逼南下,都是新帝该操心的事。 他无需再对柳曦珠逼供。 可以筹谋将她带出刑部之事。 但就在事成的前夜,许执找来,并对他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足以将秦家颠覆的把柄,竟被这样一个人捏在手里,拿来威胁他,放过曾经的未婚妻。 “你信不信,现在走出这个门,我让你死无全尸。” 许执道:“总宪大人,我今日敢踏进这个门,便是预料到这种境况,留了后手。若是我死了,薄命不足惜,必然会有另外的法子,将方才你我所言告知世人。” 还拱手作礼:“烦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曦珠,若有何种怨怼,我尽力受之。” 他禁不住冷笑。 “你这意思,是要拿你的命,来换她的吗?那为何当初会退婚,此时又深情起来?” 这句反问,已是被胁迫后的无奈,以及愤怒。 并没有得到许执的回答。 很好。 很好。 他没有再去刑部看柳曦珠。 卫陵为国战死,又为卫家剩余女眷子嗣,夺得了活命的机会。朝臣日日上谏,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不若照北方的那个态势,再打下去,迟早京城沦陷。 新帝担忧局势不稳,内忧外患,最终落笔盖印,将人流放峡州。 朱红一批,柳曦珠的姓名列入其中。 那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能比得上在他的身边好? 他要许执的命! 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与他斗,不过半月,就被贬出京城,到西南山岭里去做县令。长途跋涉,毒虫劫匪,命竟那么大。还在瘴气横生的地方做出了政绩,被皇帝称赞。 又不知如何攀附上的司礼监,不过几年,被调回京城。 当时他已与谢松斗地水火不容。 皇帝也已非几年前才登基的新帝,许执成了他的一把利刃,开始清理朝臣。 …… 秦令筠至今还能感受到,从午门斩首的耻辱和极痛里,再睁眼醒来,竟在一间房内,身边围绕各级官员,还有大夫在给他看伤医治,重生的喜悦几乎让他忍不住大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尚在养伤痊愈,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京。在快速将黄源府的差事处理完毕后,他踏上了往东向的、归家的路途。 他翻看离京后,这大半年的邸报,以此得知目前京城的局势。 却看见了一桩事。 温滔因纵火一间香料铺,并同抢掠奸.淫良家民女等多重罪名,而被判秋后处决,而大理寺少卿温甫正受此牵连,被罢官在家。 前世并未有这般事。 而应当发生的,卫度与孔采芙因那个叫俞花黛的外室和离,皇帝因此抓住卫家的把柄,而发难卫家。 却没有发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断思索,从那些漫涌入脑的今生回忆里,一遍遍地找寻,可能遗漏的细处。 而就在那些记忆里,唯一的变数只是柳曦珠。 去年卫家的赏荷宴、中秋的夜灯会、信春堂的雅间、藏香居待客的阁室。 第一次见面时,她脸上流露出的惶然,历历在目。再之后,关于卫度和那个外室,她与他交涉时的谨慎…… 他将这几次见面反复地回想。 最终确信了,柳曦珠比他更早重生。 曦珠听着秦令筠讲述前世,这些她不可能得知的事,心里为许执难忍酸涩,脑后还蔓延着疼,脸色煞白。 她却怒喊道:“六皇子、谢松,许执,你是被他们害死的!重活了,你去弄死他们啊!用下流手段来对付我算什么!” “你无能!” 闻言,秦令筠的目光全然沉下,冰冷地没有波动,定在被他禁锢在怀里的人脸上,看着她发颤不已的唇。 好半晌,他的嘴角动了动。 “不用激怒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不急,还早着,这场戏才刚开始。” 他抚弄她僵冷的唇,扯出一弯浅弧。 “至于你,我也不会放过。你不必用方才的话,来试探我今后要走的路,我明白告诉你,可你能去和卫家的谁说?卫旷那样疑心重的人,可不会信你,保不准怀疑你进公府的别有用心,是否受人指使。” 秦令筠笑一声。 “你正是知道这点,今日才不得不自己来闯这个龙潭虎穴。卫家谁人能帮你?我更不怕你把今日之事说出去,谁会信你?” 他渐渐地又有讽刺,以一种悲悯的视线俯视她。 “不过说起卫家,我倒是不明你为何能为那群人,做到那般地步,担个什么都没用的三夫人名号,不得不说,杨毓不愧出身大族,很能拿捏你这般软弱的性子。前世在峡州,想必吃了不少苦。” 曦珠眼睫抖了下,侧偏过脸。 秦令筠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 可怜,同情,重新笼罩她。 他道:“重新活过,你又在为他们费心尽力。王壬清的儿子王颐还能活着,是你在插手,是不是?” “还有温家的事,卫度和孔家女的和离,你有没有在其中做什么?” 兴许是她沉默太久,一直都是他在说话,他问道。 他的指腹还在她唇上摩挲,用了力,有些刺痛。 “说话。” 曦珠在他紧盯的眼神里,迟钝了会,方道:“王颐确实是我插手,但温家的事,还有卫度和孔采芙的和离,我什么都没做。” 她的神情太过坦诚。 经历两世,审问过多少官员的秦令筠当然看得出来,她没有撒谎,说的都是真话。 前段日子,他还去刑部查阅过京兆府呈递的卷宗,关于藏香居失火,确实没有纰漏疑点。后面之事,该是卫旷和卢冰壶联合整治温甫正。 而卫家和孔家断姻,同时发生。太过顺利。 那次戏楼,他邀请卫度,却没探出什么。 但这两桩事,他还是觉得不对,太巧了,也太快解决。 倘若柳曦珠并未插手,此时的皇帝已经对卫家发难,而六皇子的处境会好转许多,不至于现在太子党的官员成□□着皇帝,为了让六皇子封王就藩,气地皇帝称病不上早朝,反召他的父亲入宫传授道法。 秦令筠将人揽抱坐起来,却仍紧拘她的手,不松开半分。 望着一地狼藉,他浅薄的气息从耳后吹来。 “你最好什么都别做,这世上最不想让卫家好过的,可不是我,而是当今陛下,甚至想要卫家满门的命。他们不是光靠一个你这般的小姑娘,救得了的。” 他的语气往下沉了三分,感受到怀里僵硬的身子,侧察她愈发白的脸色,笑道。 “况且,你以为卫家对你多好?过去的一世便算了,这世,我不过提了结亲的事,再让我的岳丈去与卫旷说两句话,卫旷和杨毓便有些意动了,不若你能来我秦府的宴请,落了我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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