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当属下为了讨好他,说是有奇事——招魂,可以唤故人亡魂相聚。 他生出了想法,试图唤来柳曦珠的魂魄,想要问询她当年病故前,为何要将那把措金刀还给他,却一句话都不留给他。 她到底是何意思。 难道之前在一起的九年光阴,他对她还不够好,不够到给他留一个字都不肯? 招魂的这个想法是有些可信,也有些荒谬的。 但不过试上一试,兴许真的可以见到她。 心生怨恨的同时,他也很想见一见她。 三年过去,每次思念她,整颗心都疼痛难忍。 送别她离开的那一天,军营有急事需他处理,一大早他便离开了总兵府,并没有亲自去送她。 她不过是去帮那群卫家人,最后安顿好。 她已与他约定好,会等他上京。 两人会有重逢的一日,所以不必去送别。 但等事务处理好,他坐在案前,忽感一阵心悸。 发愣许久,直至笔尖的墨滴落下来,洇湿了桌面,方才回神。 忙撂下毛笔,快步起身出门,抽鞭扬马,朝那个小院纵身而去。 但等到了那一排给流放之民修建的屋舍前面,早不见人。 她已经离去。 他赶忙驾马追出城门,一路疾风扑面。 九月的风,已经凉了。 等赶至城门前,却听守门吏说:“大人,他们已出城一炷香。” 他缓下喘气,没有再追出去。 登上城门,与另一个早驻足在那里的人,一同眺望遥远的地方,送别。 一条灰黄的平线上,灿然的日光当头,照耀着朝北方缓缓而行的两辆马车。 几乎在他眨眼的瞬间,便消失在了尽头。 他没有见到她。 于是此后,他没有再见到她了。 * 傅元晋召见了那个叫王壁的道士,是一个穿青袍,头戴莲花冠,乌黑胡须长至腹部的道士。 听闻在这个世上活了八旬又八年,曾为人招魂成功过三次。 神瑞帝朝的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与其有血脉关系,不过这些年王家衰败,司天监的高职,已被另一个世家元氏代替。 王壁是一个不世出的高人,自隐身山林,再少问红尘。 这次也是受人所托,要替这位为峡州而战,驱逐海寇的总兵,寻亡故夫人魂魄,才愿出山。 至于其中纠葛恩怨,他是管不着的。 “大人,若我要招魂,需夫人生前常用之物,作为引子。” 便是在这个时候,傅元晋愣住,他忽地发现她并未留给他什么。 即便是曾经送予的东西,皆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裤鞋袜。 从在一起的第一年开始,她给他做吃食,一次次地摸清了他的喜好,也为他做贴身之物,一次比一次合身。 最后,他拿出了那副床笫间,惯常给她皙白脚踝戴上的缠丝金铃,还有一些她归还回来的首饰衣裙。 他不知这些有没有用。 但在招魂的那段日子,他比平日愈加频繁地见到了她。 一日的疲乏过后,闭上眼,在梦里,回想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在十三年前的总兵府门口。 那天,他从剿寇的战事中暂时脱身,返回府衙处理余事。 恰好碰到她与那群卫家人,被官差押送而至,有押解文书需交托本地核对。 那几个官差来向他行礼问好。 他坐在马上,目光扫过他们身后,那些蓬头垢面、衣着麻布戴枷之人。 几个小的。还有一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紧抱通红着脸,显然病了的孩子的女人。 作为太子母家,驻守北疆的卫陵一死,整个卫家剩些老弱病残。 半路病去一个国公夫人,其余这些人能活着走到峡州,算是他们命大了。 若非卫陵为守城池战死,这些人不定早被斩首。 还能被那些文官正臣连连上折死谏,万不能寒了北方将士的为国之心? 不过可惜了,人死了,北疆仍然没能守住。连月的侵犯南下,迟早有一日,会影响到峡州。 他自然也清楚那位方才登基的六皇子,是何想法。 把卫家人流放到他的地盘,是方便他磋磨人,省得坏了新帝的名声。 但就这几个半死不活的,不等他出手,怕是那些苦役,便会将他们累死。 不过当前他有事,没空再多耽搁。 不在意地颔首下马后,径直走向台阶,要往府里去。 未曾料到那个怀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扑到了他的跟前,双膝“噗通”一声重响,跪倒在地。 “大人,求您帮忙找个大夫,这个孩子快不行了,求求您了。” 她抱着孩子,额头磕在硬石的地上,不断地哀声求道。 “求您帮忙了。” 怀中的孩子,整张脸涨红得发紫,张着嘴呼吸,小团的白气呼出,出气多进气少。 恐怕再等半个时辰,便会殒命。 连着后面几个卫家人,挣脱官差的手,也朝他跪了下来。 他观望着,不过很快,转过头去,继续走上台阶。 但蓦地,他停下脚步。 袍摆被扯住了,皱眉回首,正要呵斥出口。 却在低头时,看见扯住他的那个女人,隔着三层台阶,恰好仰头望向他。 发丝凌乱地覆在苍白的脸颊,却见含泪的明眸。 即便未施粉黛、疲惫不堪,仍是一瞬让人转不开眼,倘若不是坠入泥沼之中,必是如昼明媚。 那一刻,他心生出这个念头。 他的那几个女人,皆无她之容貌。 怔然时,再听到她娇弱微哑的嗓音。 “大人,求您了。” 她唇瓣颤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袍,一滴泪滚下她的颊畔,顺着精致的下巴滴落。 “传我的令,去找个大夫过来,先给这个孩子瞧病了,再收押核实身份。” 他未再多看她一眼,转身领着副将,走进了大门。 听到背后连声的欣喜感激。 “大人,谢谢您!” 他微勾起唇角。 在忙碌完战事的第五日,好睡一觉后,才叫人过来确定她的身份。 依着年岁举止,只有可能是那个胆大包天,敢给身在北疆的卫陵传信,密告京城之事的表姑娘。 问询过后,果然是她。 姓柳,名曦珠。 不过如今的她,另多了一个身份:卫陵的未亡人。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八抬大轿。 于流放的艰辛路途,口舌之间。 那位国公夫人在闭眼前,将偌大的责任和几个孩子,全托给了一个将才十九岁的姑娘。 他不禁哂笑,若非是见到了柳曦珠的那张脸,他还真不会让人去找大夫,给那个卫家小儿看病。 死了就死了。 当天夜里,几日战事辛劳,终于得了空暇与众多将士同宴饮酒。 醺然回到住处,新欢来至身前,为他脱衣。 是属下从南地搜到的美人,比起送来的前一个美人,还要美上三分。 这一个月,都是她在跟前伺候。 灯下看美人,浓妆红裙。 容色绝佳,身姿婀娜,却怎么脑子里晃过一个影子。 柳曦珠若是好生打扮,定然比面前的这个美人,还要讨他的喜欢。 夜色浓重深去,来往两回,索然无味。 唤人送来避子汤,见其喝下,挥退了人出门。 隔日叫亲随过来,去护好柳曦珠。 凡是因家中罪行,流放至这个地界的女人,没有一个能保有清白身,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想得到的,是一个失贞的女人。 若非她有个卫三夫人的名头,早把人弄来。 但现在,他要人亲自来找。 既有第一次的寻求庇护,便会有第二次。 他与卫家不对付,不必要为了一个好看的女人,施以明面的手段。 还是她来找他,更有意思得多。 他笑起来,将与海寇的书信,放于灯焰上烧毁。 关于她的禀报,时隔三日送至。 繁重的洗衣苦役,让她整日躬身弯腰,在那条流淌不息的河水中,浣洗一件又一件被土灰、油腻、血渍,甚至粘黏碎肉的士兵衣裳,多是破旧的。 从日出到日落,时不时抬头看天,那轮太阳还挂在上面,怎么也落不下去。 晌午就着咸菜啃完一个馒头,又接着洗身后那堆如山的衣。 泪水不停地从眼里冒出来,落进脚下的河流。 脚上的粗布鞋子,早在一个月前,磨得她白嫩的脚后跟,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手上也生了淡黄的茧子,却被水泡得发皱惨白。 洗着衣,她还要安慰身边一同与她流泪浣洗的卫家人。 等天终于黑了,夕阳西下。 她站起身,眼前发晕地踉跄,一头栽进水里。头磕在用棒槌敲打衣裳的石头上,磕出一块的血。 浑身是水地被几个孩子搀扶起来,捂着流血的头,还勉强笑着说:“我没事,别担心。” “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又是几个能硌哑喉咙的粗面馒头,和小碟咸菜。 不过两日,她开始跟着那些一起洗衣的女人说话,虚心请教各种初至此地的问题。 等回那个简陋住处的傍晚,顺路采一把野菜,回去煮一碗汤,分给几个卫家的孩子吃。 天色再度黑沉。 总兵府中,他从京城朝廷各处变动的情报中抬头,背抵靠椅,端过上好的太平猴魁慢饮。 默听她的事,用以松懈紧绷的神经。 听完后,他吩咐道:“去拿些吃的给她。还有那个孩子生病,要用的药材,再带几副过去。” 他看她要撑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 脑子活络些,就该早点过来。 这些时日,纵是美人陪伴,他仍觉空旷,不得畅意纾解。 但不想他还未真正出手,便有人心急地要抢先一步。 当收到消息,一个五品的将领竟敢对她起了色心,在半路强行绑了人。 等他赶到,几个卫家的孩子被士兵拦在外边。 他一脚踹开房门,见她手腕被根麻绳捆着,衣襟散去大半,裸露纤弱冷白的肌肤,被那人压在身.下歪腿的木桌上。 咯吱作响中,是她的哭声和喊声“放开我!”,撕心裂肺一般,泪水似是掉线的珠子,顺着泛红的眼角滑落。 她晕红的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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